江御把林析沉扶了起来,无名指即使扳了回来却不听林析沉差使,用外力碰一碰就疼,莫不是江御这庸医没有本事,乱矫正。 “不能着急,别乱动,不养几个礼拜好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御说道,“还不去把掌心的血给止了。” 林析沉点点头,用右手取出药膏擦拭,借着火光,江御瞧见他右手裸露的毒痕,微微皱眉。 “学堂之别后我去了西北,西北苦寒,黄沙千里,一月三捷。我养过的几盆花都枯死了,那里种不了花儿。”江御主动打开话匣子,“后来我听说宫里来了位喜欢打仗的小公子,打听了知道是你,两营离得那么近,策马不过半日就能到,却不见你来看我,我燃起烽烟,希望你可以看见,甚至生出了外敌入侵就好了的荒唐想法,因为那样多方调遣派兵,我也能见你一面,哪怕是一张印着你名字的战报,至少也有过你曾经站在我后背的证明,一起同仇敌忾。” 林析沉学堂之后被老爹拉去练武,刚刚成熟就想往军营里跑,他有一次特意交换运输辎重路线,他悄悄地去看了他一眼,但他应该不知道。 那天刚好轮到江御巡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猛禽盘旋高空,军旗猎猎。 他只看了一眼,孤单的背影永远停留在防线上,昭示着国土圣神不容侵犯。 他爱极了那样的江庭晏。 但是后来西北战场凯旋,江御班师回朝,让林析沉感觉很陌生。 短短四年未见,他变了好多。 林析沉很难以想象,他这四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浸泡出了一副杀伐果断的血肉,或许那时候他应该去见他一面。 没等到下一次打起小算盘,便得到沙骑营在关外反扑成功,一连收回三州,捷报频传的消息。 当时江御是挥师北上,与莫将军形成左右两路夹击分势,最后却被一道诏令强制班师,莫将军只好率领军队返回瑚浙,江御整装待发,恨不得马踏疆境,一早行军收到宫里的懿旨。 少年将军轻飘飘看了一眼就把东西扔给旁边的小兵,“我不识字,你帮我看。” 话音刚落,就直接带领大军席卷而上,小兵哪敢贸然接下,传旨的小太监急着喊道:“将军!您这是抗旨啊!好不容易打了胜仗,逼迫皇上治您罪不成!” 他越过塔尔玛湖,轻骑军如压城黑云,带来一场天下人都难以忘怀的腥风血雨,夷人恨透了他。 敢越过塔尔玛湖,不就是公然撕毁条约。 尽管最后胜利,江御的处境也顶到水深火热的境地。 久违的日光剖开云团,他披着玄甲,戴着钢刀,身后草原绵延千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顾后果击敌吗?” “什么?” “因为我要收复本该属于我们的土地。” 皇帝是废物,惧外的废物。 “所以从那时候想,如果我能做皇帝,我便把目之所及的领土全部收入囊中,我要做天下之主。”江御走到林析沉身边,他单手不容易裹绷带,他就替林析沉轻轻缠好绷带。 林析沉的手碰得疼,偶尔下意识缩手,“我会打仗,春闱后让我去守关好不好?” 江御的手一顿,他坐在高堂,没有理由贸然上阵,但也轮不到林析沉去,林析沉也察觉到话有不妥,换言道,“朝中还乱,等我把户籍重整再说吧。” 户籍?江御不禁感叹林总指挥的目光长远。 江御忽然一紧绷带,林析沉缩了个机灵,先前云游到如何推行黄册如何重整田税的魂魄一下子归了位。 林析沉的手细长消瘦,只剩下一层皮在外遮挡风沙,僵硬的中指伸直在一旁,破坏了手指流畅的线条。江御仔细瞧过断指处,只怕外力再大一点,折断了整个指头都不能要。 江御问:“你拿重器了?” 林析沉抿了抿嘴唇。 “不能拿刀还执拗。” 江御把换下来的带血布条捏在手心,暗红的血渍顺着纹路散开,他心里激荡着说不出来的苦涩,“我如果是盛溪亭,今晚我就不会让你活着回来。” “你怎么猜到是他的?” “我随口一说,看你这反应,我是猜对了?” “……” 江御拉过林析沉的右手,把袖子翻了上去,黑色的毒痕如同根茎一般,生长的同时左右横生枝茎,他用手指指腹轻轻抚摸蜿蜒的痕迹,林析沉被摸得说不出痒痒,竟然还没心没肺笑出声。 江御脸都黑了,林析沉观色收敛了笑颜,把袖袍放了下来,抽回手,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盛溪亭要邀请我去吗?不见得冲着杀人灭口。” 林析沉最初交手不想让盛溪亭发现他武功破绽,纵使盛溪亭逼迫林析沉出手,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有层层剑影妨碍,也没有把林析沉的路数看透,可是最后林析沉却用那支箭,毫不掩饰地给出盛溪亭想要的答复。 盛溪亭跟江御在某些方面很像。 比如不择手段的血性,谁愿意被一条疯狗追着咬。 “你若是知道,那还去挨刀子。” 屋子里落针可闻,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江御不愿意耽搁他歇息,只怕休息不好明天真的累于公务告病。 江御翻窗离开,临走时想起什么事情扒拉纸窗叮嘱道:“明日我叫老军医给你施针——还有,把墙角的水缸移开。”很容易踩进去。 江御身轻如燕,跟只乌鸦一样乱蹿街头,踩着砖瓦乘风疾驰,悄无声息地溜进宫中,他不着急回寝殿,而是登上望津楼俯瞰深宫。 他承践祚之夜也在这里伤春惜时,江御坐在栏杆上,腿摇晃在高空之上,单薄的身影仿佛风轻轻一吹,他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听见身后有人爬梯而上,却放心地把后背交付于人,说道:“陈方域,你下的毒解法何在?” “番邦巫毒,陛下,无解。”陈方域戴着面具窥见不得面容神情,他挨着江御,手撑在栏杆上,顺着江御的目光远望,“林析沉管窥蠡测,拾人牙慧,怎能入陛下青眼。况且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在激浊扬清还是在摈斥异己。” “你棋高一招,找个理由帮我摘掉他的乌纱帽啊。” 陈方域笑了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陛下还记得蓝启军吗?” 开国护军,隐匿百年。
第18章 小闷葫芦 万马奔腾,席卷着残云遮天蔽日袭来,他倒在血泊之中,身陷黑暗,举目无亲。士兵簇拥,他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战靴交汇。战鼓齐擂贯耳,最后一支冲锋队发起进攻,右翼部队遭到敌军突击,破开的豁口越扯越大,军旗随着士气射穿倒下。 林向身躯颤抖,满是鲜血的手不停地刨寻残骸,锐箭划过他的脸颊,石块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 “林向?”林析沉刚刚施完针,梁永琮叫到处走一走疏通脉络,路过林向房间就听见一声巨响,往屋里张望发现林向竟然连同被子滚到了地上。 门倏地被推开,林向被梦魇缠住,十指凹陷进了被褥,紧闭双眸,林析沉把人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掴了几下林向的脸,一边喊:“林向?醒醒!” 血沫横飞的情景不断在林向脑海中重复闪过,他察觉到有人从身后环住他,忽然一口咬住林析沉的手,发出某种兽类受惊怒视敌人的攻击声。 林析沉:“……”真想一巴掌扇回去连人带牙打墙上。 林析沉最终也没有动手,任凭林向张嘴咬住,另一只手缠着绷带不方便,只好保持这个姿势,不敢再惊动他。 怀里躺了个这么大的人,林析沉用缠着绷带的手扒拉床沿借力,好一会儿林向的牙口才微微一松,林析沉屈指戳了戳林向的脸。 没戳几下林向又再次用力咬着。 “……”难道是曾经府里的下人苛待了他,留下的阴影过盛? 林析沉背靠在床榻上,托起头眯眼小憩,半晌恍过,林向忽然松口,两只眼睛看着林析沉尽是茫然,转眼瞧见手背已经让自己啃红更加羞愧难当,埋头伏在林析沉腿上不再吱声。 林析沉端详了下牙印,心道牙齿还挺齐整,而始作俑者已经没脸见人。 他伸出指头卷着林向的头发玩,估计是没有精力,反而显得几分慵懒闲适,道:“嗯……以前有人苛待你吗?” 腿上的人闷闷说了什么林析沉没听见,但能感受到清晰的摇头动作。 现实恰恰相反,那段日子府中下人时常克扣他的吃食,一饿就是两三天,想出门总被守着不让出,有人来寻访自己就会被绑在柴房堵住嘴,直到人走。 有一次林向妄图踹开柴房的门,没有成功还让人狠狠打了一顿。 他不愿意告诉林析沉这些事。他总是很忙,清早起来很晚归家,有的时候根本不会回来,他将自己从污泥里拉了出来,不能让他分心。 林析沉展颜一笑,同时扼制住心尖上乱撞的小鹿,反正林向头背对着他也看不到他的神情,“不喜欢请的先生吗?” 林向趴着没做反应,估计是了。 “我以前也讨厌宫里的太傅。”林析沉发起牢骚,“常说我的字难看,但是他却肯为我写墨宝让我临摹,老一辈胶柱鼓瑟,又让我很不喜欢,总之那段时间痛并快乐着。你实在不想学也可以,随着许涧去营地看看日常行军操练,你再做决定。” 好比搬砖还是读书,只要脑子好使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林向察觉埋在人家身上不妥,讪讪地想从林析沉怀里出来,他盘坐在地上,脸上带着不明显的泪痕,方才的泪水连同鼻涕擦了林析沉一身,更加羞愧了。 林析沉悄悄把左手拢到衣袖下,右手把林向睡乱的头发别在耳后,红透了的鼻尖娇小可爱。 日头不早了,林析沉顺便帮林向扎了个马尾辫。 林向正襟危坐,眼睛盯着铜镜,镜子里面最多只能看见林析沉的衣领,林析沉反倒很是认真,这种程度比批公文还严肃谨慎了几分,压抑的气氛让林向如芒在背。 林析沉只会扎这种耐脏行动方便的辫子,因为他爹只会这一种,有的时候忙就直接高高冠起,很久没扎过带辫子了,还以为拖着“阵亡”的无名指,会弄得左支右拙。 他抿着唇,挽好马尾把双手搭在林向肩上,林向愣神迟迟没做出反应,林析沉微微欠身,俊美的脸闯入了那片狭小的视野,额间散碎的发丝撩动,时不时触摸到林向的脸颊。 “向家乃,向老前辈本人更是出口成章,我这是养了块木头吗?”林析沉微微偏头,看着铜镜里目光呆滞的林向。 声音紧跟着铜镜反射的画面,林向一惊,嘴唇翕动还未出声,便又见林析沉抬起手指往右下角指了指,“椅子,快抓掉皮了。” 那椅子被林向逮住一个小小的角扣出了块木板皮,凸起的刺头还挺尖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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