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柳月道:“陈公子,你想说什么?” 陈三庚道:“秦姑娘,可以随我走一趟吗?” “好。”秦柳月直觉陈三庚不会害自己,她跟着陈三庚,来到了平安巷中。他们来到了一间破败的房屋前,秦柳月问:“这是……” 陈三庚道:“这是我家,我进去拿点东西,秦姑娘若不放心,可以站在这儿等我。” “没事,我跟陈公子进去吧。”秦柳月没什么好防备的,她的身体,她的魂灵,到了今日,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两人进到屋中,陈三庚在柜子中翻找出一袋银两,递给秦柳月:“秦姑娘,这是你上次借我的银两,现在还给你。” 秦柳月心上如蚁爬行:“陈公子带我过来,便是为了此事?” 陈三庚道:“是。” 秦柳月眼眸一潮:“你妹妹的病……治好了吗?” 陈三庚苦笑一声:“还是老样子,靠药吊着一条命,等哪天药停了,可能就撑不住了。” “这里面的银两,你有用过吗?” “用了一些,后来我做工赚了些钱,补回去了。” “那你现在,有钱给妹妹治病了?” “妹夫也在努力赚钱,我们一起省吃俭用,还能让妹妹再撑一段时日。” 秦柳月道:“这些银两,你可以不用还给我的……” “这怎么可以?”陈三庚道,“秦姑娘与我同是苦命人,各有难处,我不能白白要秦姑娘的银两。” “我在云烟阁,有吃有喝,不怎么需要花钱。可你要给妹妹治病,这些钱,还是你收着吧。” 陈三庚摇头道:“我不能收。我妹妹的事情,我会再想办法的,秦姑娘,多谢你的好意,但……你也得为自己着想啊。”他想说的是,秦柳月若想为自己赎身,这些银两,便是她的倚仗。可他怕说出来,秦柳月心里会不舒服,所以,他说得很委婉。 ——你也得为自己着想啊。 秦柳月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着道:“我、我不必为自己着想了。” 陈三庚心头一惊:“此话怎讲?” 秦柳月颓然后退一步,将梁十金死亡的真相道出:“我杀了人,官府迟早会查出来的。杀人应该偿命,我死了,拿着这些银两也没用了……” “怎会如此?”陈三庚一口冷气倒抽,他昨夜碰见秦柳月,原来不能算是巧合。秦柳月带着纸钱出门,本就是想找个证人,让那人刚好与自己一道“看见”有人从赵府运送尸体,没想到,这一找,便找着了陈三庚。 而那运尸体的鬼祟之人,正是遮得严严实实的江水湄。 陈三庚是先碰上秦柳月,然后才看到江水湄的,一切都对得上了。 秦柳月惨笑一声:“这就是真相。陈公子,我既然敢告诉你这件事,便已经做好了偿命的准备,你可以现在就回去告诉郭大人,跟他说,我就是杀了梁十金的凶手。” “不,我不会这样做的。”梁十金也许算不上死有余辜,但秦柳月只是为了救江水湄,她又何其无辜?陈三庚突然灵机一动,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秦姑娘洗刷嫌疑。” 秦柳月没抱希望,随口问道:“什么办法?” 陈三庚道:“我可以说,我与秦姑娘一整夜都在一起。梁十金死的时候,你就在我的身旁,赵老爷也是这样洗刷嫌疑的。只是……倘若我真的这样说,恐怕有损秦姑娘的清誉。” 秦柳月留下两行热泪:“青楼女子,哪有清誉可言?” “他们知道昨夜我们待在一处,恐怕对你的名声不利,明烛,抱歉。”赵瑥与谢九尘离开衙门之后,决定在城中四处走走。赵瑥想了又想,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知道,谢九尘并不以结交自己为耻,但他就是想从他的口中,再听出那样的意思。 谢九尘道:“无妨。此事你知我知,真真假假,自在心间。外人说些什么,并不重要。” 赵瑥眼睛亮堂,他侧过头来,“哦”了一声,问:“明烛认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谢九尘也侧过头去,他看见赵瑥的眼睛,像是两颗冻住的星子,他有些恍然,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没有回话。 赵瑥笑了声,没听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又问了一遍。 谢九尘错开目光,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昨夜,我与赵兄在一块是真。” 赵瑥继续追问:“那……什么是假?” 谢九尘心跳得有些快:“我不知道。” 赵瑥的目光粘在他的身上,见他的耳尖红了些,又笑了笑,也不再逼迫他说出一个答案了,顺着他的话道:“好,你不知道。” 谢九尘想到梁十金的事情,问道:“赵兄,梁十金的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赵瑥道:“我猜,是云烟阁的姑娘做的,也许是一个人下的手,也许两个都有份。” “赵兄何出此言?” 赵瑥道:“我也没什么证据,但贼喊抓贼的戏码,我见得多了。” 谢九尘回忆公堂上的场景:“秦姑娘确实有些慌乱。” “陈三庚老实,梁夫人自私,江姑娘精明,秦姑娘慌张,梁十金愚钝……这些人聚在一起,组成了一场不怎么好看的闹剧。”赵瑥甚至连梁十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冷眼旁观众生相,他不关心那些人。 谢九尘不认识梁十金,他沉默须臾:“到底是一条人命。” 赵瑥道:“确实是一条人命,但那与我们并无干系。每日都有人死去,老死的,穷死的,病死的,烧死的,冤枉死的……若事事都要管,每个人死了都要关心,活着该有多累。” 谢九尘承认,赵瑥这话说得对。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1】 人生而必死,未知的不过是死亡的时间、地点和方式。赵瑥突然想到,他待梁十金的去世如此淡漠,终有一日,他也会死,他死了之后,会是另外一个梁十金吗?最亲近的人面无悲痛,相好的姑娘只为脱身,无人为他的死感到哀戚,人人都只想了结此事,可没有人盼着他活过来。 他转念一想,不对,他恐怕比梁十金还要差些。他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有,换言之,连个愿意假哭的人都没有。 谢九尘问:“赵兄在想什么?” 赵瑥将心中所想道出:“我想,我若死了,恐怕没人会为我哭泣。” 谢九尘微微皱眉:“此话不可乱说。” “为何?” “……不吉利。”听着就让人心烦。 “梁十金多半是因仇而死,我的仇家比他的还多,某日突然死了,也并不奇怪。没有什么不吉利的。” 赵瑥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乐意看谢九尘为了自己皱眉。他心怀恶意,可那满满的恶意之中,又裹挟着一颗逐渐变得柔软的心。 谢九尘面色一肃,不说话了。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不高兴讨论,只要他不说话,这个话题便会结束。 “你认识蓝西峰,对吗?” 赵瑥稍稍岔开了话题,但也没岔多远。 “我认识他,怎么了?” 赵瑥道:“我找他订了一副棺材。” 谢九尘:“……为何?” “未雨绸缪。” 谢九尘听到他这样说,心中滋味复杂,可他能说什么?他道:“赵兄,我希望……五十年之内,你都不会用上那副棺材。” 五十年内。换句话说,谢九尘希望他能活到八十岁。 赵瑥绽出一个笑:“明烛,借你吉言。” ---- 【1】: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李白《拟古十二首》
第44章 了断 梁十金死后的十二个时辰,秦柳月在房中上吊自尽。 她留下遗书一封,上面是这样写的—— 冬至夜,梁十金偷摸潜入云烟阁中,意图对我行不轨之事。我虽是青楼女子,但也忍受不了这样毫无防备的屈辱,我在发狠中生出力气,摸到桌边的花瓶,砸死了梁十金。 梁十金死后,我心中惊惧万分,不知如何是好。稍稍冷静下来后,我想出了一个计谋。 听闻梁十金与赵瑥不合,我便想着,将此事嫁祸到赵瑥的身上,或许是一条出路。 我花钱请了一个人,故意让他推着梁十金的尸体,从赵府门前经过。同时我找到了陈公子,掐准时机,让陈公子刚好目睹这一幕,成为这桩事的证人。 可在公堂上对峙的时候,我真的没法安心。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想着逃避律法,蒙蔽良心,祸害他人。 这一日来,我都焦躁忐忑,食不下咽,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 此事种种,都因我一人而起,与他人无关,我一命偿一命,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郭星觉得挺好,看,凶手就这样自己承认了,他还省了一桩事情。他不在乎凶手到底是不是秦柳月,他在乎的是案子的了结,和他治理有力的名声。 这桩案子,就这样轻飘飘地结束了。两条人命没了,留下一桩“做鬼也风流”的巷坊杂事,百姓们讨论这件事,就像是讨论今晚吃什么一样,没有太大的波澜。 何其可笑的生死? 江水湄站在秦柳月的坟前,她不明白,秦柳月为何要选择上吊自尽。 昨日秦柳月回到云烟阁之后,江水湄跟她说:“小月,我们逃吧。” 秦柳月有些发怔,她摇了摇头:“逃?能逃到哪去呢?” 江水湄道:“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 “姐姐,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天大地大,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怎么能找到安身之处?” “不一样了。”江水湄抓住秦柳月的肩膀,“不逃的话,郭星迟早会查到我们身上的,我不能让你杀人偿命。我们两人一起,姐妹同心,一定能找到安身之处的。” “可我不想这样。姐姐,我累了,我不想逃,也不想牵连你。我……生死有命吧。” 江水湄还想劝秦柳月,可秦柳月道:“姐姐,我累了,我想回房歇息一会,我想一个人待着。” “好吧。”江水湄见她神色疲倦,知道此时说再多也无用,她叹了口气,逃跑的念头并没有消失,她决定今日收拾好金银珠宝,等到明日,再去劝说秦柳月。 可没想到,这一等,便等来了天人永隔。 三日之前,若有人问江水湄,她是否后悔将梁十金害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她会肯定地说,一丝悔意也没有。 可今日,若有人再问同样的问题,江水湄会平静地流下眼泪,道:“我后悔了。” 因果报应,没有报在她的身上,而是报在了秦柳月的身上。江水湄活了这么些年,什么苦什么怨没有见过?她以为自己早就养成了铁石心肠,可看到秦柳月尸体的那一刻,她再一次体会到了痛断肝肠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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