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幸好他来了江南,这里天高皇帝远,京城派来的人手也皆被打发去四处寻找暮生莲,李玄烈无从得知此事,不知便也无更多牵扯。 又逢相国寺祈福之日,李玄烈率众臣早早便出发,这几年来为小太子身体安康,祈福事宜他从未耽搁过。 自刘玳回来后,小太子因父子团聚又活泼许多,可好景不长近日又犯了症,病容憔悴血色苍白,像极了当年沉疴难起的刘玳,可他这样的幼小孩童却不哭也不闹,只轻轻与他的父皇说,病好那日还要给爹爹写信。 前不久宝宝开了蒙,由梁太傅教导,刚学会写了几个字便要给他远在江南的爹爹写信去,可惜会的字也不多,每封信仅能写上十余个,写错的却有一半。李玄烈却不以为意,与他写的那封叠一块,亲自替宝宝收入信封中,命人前去送往江南。 可也不知是江南路途遥,还是刘玳繁忙无暇,宝宝盼了许久也盼不到爹爹的回信,到最后自个儿先生了病,信也就此断了。 此行相国寺,李玄烈身旁带的亲信并不多,梁太傅年事已高不便多走,而范愁则被他留去照看小太子。 至于那宫中暂住的突厥公主,前几日殷勤地很,常变着法子与李玄烈偶遇于御花园中,可李玄烈却不喜她身上的诡异浓香,随意几句便将人打发走了。对于突厥来的女人,李玄烈总是带有偏见,他不清底细更不甚放心其人手段,便也喊范愁多加留意。 李玄烈仅在相国寺中歇一夜,他劳心政务又惦念孩子,按理说第二日便要返程,却不料当晚节外生枝,寺中来了人行刺。 万幸护卫的玄羽军来得及时,几个贼人俱被擒住,随行亲信又对外道陛下只受了点皮肉伤,无甚大碍,回宫照旧。 翌日,车队匆匆返程。 范愁与梁太傅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他们早得了昨夜送来密信,深知陛下绝非是寻常“皮肉伤”。 区区几名刺客,本算不得威胁,可偏偏李玄烈使剑御敌时突遭经脉逆行,口吐一口鲜血便不省人事,随行太医治了半宿,等醒来之时李玄烈无甚大碍。然唯一麻烦事,是他失了忆,登基了七年的皇帝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武安侯世子。 此乃内伤无从下手,饶是见多识广的太医也只能配上几副药以作调养,何时能忆起往昔,旁人帮不得,只得全凭陛下的造化。 眼看着座上的李玄烈,梁太傅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目露疑惑的李玄烈却先问了一句:“老师,我何时当上的皇帝?” 太傅长叹一声,无奈摇摇头,只得将他如何起兵谋反,又如何逼迫刘唐皇帝禅位徐徐说了一遍。 闻言,李玄烈倒不显异色,只又问:“如今是新朝第几年了?” “前唐终于长景七年,后陛下改立新朝,年号为承和,现已是承和七年,正是第七个年头。” “七年……那我,那朕岂不是已近而立?” 十六岁的少年郎转眼成了而立之年的男子,失忆的李玄烈还未曾来得及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殿外又忽来一幼小孩童,迈着小步跑到了他跟前,小手拉着他的衣摆,软软说道:“父皇、父皇,宝宝要抱!” 宝宝仰起头等着,往常这时父皇都会亲亲一口再抱起他,可此时此刻李玄烈却俊眉紧蹙,望着这青胎丑陋的小孩目光疏离。 他连谋朝篡位的大事都已遗忘,又岂会记得自个儿已为人父,于是脱口而出:“谁家的小孩?” 宝宝一听,如同小猫般细细哭泣了起来,他本就生着病,一哭又差点儿喘不上气,梁太傅看着心疼忙先抱了起来,一边安慰着宝宝,一边用当年教训学生的口气,拔高了声调道:“这自然是你的儿子,大齐的太子。李玄烈,你难道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得了吗!”
第61章 十二年岁月,回首物是人非。 昔日唐宫早倒去,江山改朝换代已数载,儒生梁太傅鬓角生霜,也成年迈之人。李玄烈来不及感慨这纷繁变化,便被推着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只是如今一个毛头小子,哪懂该如何回复这些文武百官呈上的奏折。 梁太傅皱着眉看了半天一封经李玄烈朱笔批过的折子,无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陛下,还是回去好好修养,早些恢复吧!” 李玄烈被太傅毫不留情地赶去了重华宫。重华宫里住的是他的小太子,前几日李玄烈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惹得小太子哭了一夜,今儿似是生了闷气,殿门还禁闭着,李玄烈敲了几声都不应答。 宫人说是小太子还在睡,李玄烈不满,心道真是个懒小孩:“我……咳,朕像他这点年纪,一大清早就已经被父亲拎去校场训练了,现都快到午膳时辰,怎么还能赖着。” 他推门而入,誓要当一回严父。走到了床边,见那锦被拱起,想来自己那便宜儿子正躲里头呢,手一抓便将那锦被掀起,岂料底下竟藏着三个小娃娃,齐齐抬起了头,六只眼睛不解地看向李玄烈。 中间的丑娃娃李玄烈自然还是记得的,都说是他的小太子,可小太子左右两个一毛一样的小胖墩又是哪儿冒出来的?难不成也是他儿子? “父皇——!”宝宝见李玄烈迟迟不语,歪头喊了一声,稚嫩的尾音拖长了声,又乖又糯,像滩软化了的糖水,甜得李玄烈早忘了要做什么“严父”。 他又假作轻咳一声,端起了父亲样:“叫父皇做什么。” “宝宝冷。”小太子缩了缩光溜溜的小脚,模样有点委屈。 李玄烈忙将手中被子放下,弯身往他们身上一裹,将孩子们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三个小脑袋。 望着近在咫尺的李玄烈,宝宝又喊了一声“父皇”,父子哪有隔夜仇,他早忘了前几日的事,还以为李玄烈是养他长大、最疼爱他的父皇。 闻声李玄烈低头,胎印下乖巧的眉眼映入眼帘,这孩子确实长得像他,尤其是这双眼睛。或许父子血脉相连,他才会对这孩子生出难抑的疼爱,哪怕只有十六岁的记忆,可一想到这小孩是他的儿子,便又似乎涌起了那初为人父时的喜悦与自豪。 李玄烈忍不住在宝宝额头上亲了一口,逗得宝宝“咯咯”笑,两个小胖有样学样,也要贴着宝宝亲,李玄烈一把抓住他们的胖脸,生出一丝不悦,警惕地盯着他们:“这俩小孩是谁?” 宝宝想了想,告诉李玄烈说:“是舅父家的弟弟。” “舅父,何来的舅父?”李玄烈这才想起他还不知小太子生母的身份,只知他的后宫不曾立后,现无妃嫔,那他这儿子又是何人所生?难不成是已故之人?又或是哪个无名宫人? 眼见李玄烈又走了神,小太子拉了拉他的衣袖,期待道:“宝宝病早就好了,父皇今天是来接宝宝去书房写信的吗,已经好久没给爹爹写信啦。” 李玄烈一头雾水,“父皇不就是你爹爹?” 宝宝忙摇头,认真道:“父皇是父皇,爹爹是爹爹。” 童言无忌,李玄烈却留了心,转头拉来了范愁询问。范愁苦笑,真相如天方夜谭,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梁太傅及时解围,将手中一封信交与李玄烈。 “这是你未寄出的信,不妨看一看,或能想起些什么。” 李玄烈接过,细读纸上干涸墨字。信上写的不多,不是在诉说小太子的日常事,就是些贴心关怀话语,观至信尾他又重头回到了开头的“玳儿”二字上。 恍然间,他想起班师回朝时,重逢在春光落花里的青衣少女,十六岁的少年不敢去问公主的名讳,却偶然得知这一辈的皇子皇孙无论男女,皆是从玉。带着一丝侥幸,李玄烈问:“太子的生母难道是这位玳儿?老师,她究竟是何人?” 梁太傅手捋长须,不疾不徐道:“此人确实是太子生身之人,且是一位刘唐故人。” “刘唐故人……难道……”李玄烈心中惴惴,信纸已被抓出一道皱痕,他望向太傅寻求一个答案。 太傅知他心思,摇头道:“五年前,元雨公主因叛乱之罪自裁于牢狱之中,这刘唐故人另有其人。” 李玄烈眼底沉下落寞,他继续问:“那会是谁?” 太傅一笑,将一块皇宫的腰牌放在李玄烈手中,缓缓道:“答案在江南,还请陛下自己去寻。” “为何是江南?” “因为这封信要寄去的地方,便是在江南。” 望李玄烈策马离去的背影,范愁有些担忧:“老师,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就有贼人居心不轨,现让陛下离开京城,保不准……” 梁太傅面色从容:“陛下如今只有十六岁记忆,还只是当年那个只会打仗的傻小子,他连政务都忘了如何处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老师我年事已高,实在是教不动陛下第二回了,先让他恢复记忆才是首要之事,让他去一趟江南,也许就都能想起来了。” “再说,陛下此去江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如趁此大好机会,替陛下好好清理一番宫闱,将那日的心怀不轨之人揪出。”
第62章 刘玳不爱风雨日,阴沉多悲戚,可江南的雨却不同,幽幽绵绵总是动人,似乎只教人忆起些风月往事。 朦胧雨色中,他一人撑起油纸伞,斜向手里牵着的小女孩,父女一道缓缓归家。 新家是不久前买下的宅子,多亏了李玄烈相赠的金银与他早年存下的一点积蓄,虽算不上大,但父女二人住着足矣。 前几日他送阿嫣去书院读了书,然而小姑娘却因犯了些事又被领回了家。起先是那群小孩笑阿嫣是蓝眼睛的胡虏,又动手推起了阿嫣要欺负,可阿嫣不是个好惹的,一拳打哭一个,小孩们吓得连叫姑奶奶,然而一转头就回去告诉了父母,书院的先生只想息事宁人,便委婉退回了阿嫣。 刘玳也不恼,亲自去接女儿回家,对阿嫣笑道:回头爹爹给你请个教书先生来家里教。 父女二人走得慢,将近门口时袖口已飘满细密雨珠。刘玳怀有身孕,虽还不显肚子,可雨路湿滑,仍旧万分当心。 只是抬起了头,便在家门口遇上个不速之客,刘玳一惊,纸伞脱手而落,被风一阵掀走。 阿嫣忙去跑去捡那伞,却追不上那阵急切的风,还是李玄烈去捡了回来,他将伞交还给了刘玳。刘玳迟迟不接,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刚要问他怎会出现在这,倒被李玄烈抢先开口。 “你是谁,我认得你吗?” 刘玳俊眉一蹙,浅浅眼波里升起疑色。 他许久未戴面具,改以原相貌示人,元雨公主与他如此相像,李玄烈不难猜到眼前人是谁,却还忍不住要多此一问,想既然自个儿谋朝篡位又怎会放过前朝旧主,想这废帝又到底与要寻的太子生母有何关系。 可这一问竟惹恼了刘玳,他夺过纸伞,凤眼一斜:“你站在了我家门口却说不认得我,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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