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看看,”乌晟扫了一眼陈达,“这什么人?有用么?” 严彭一抬手,止住他的话,随后低声道:“专给我找麻烦的,躲不过。正好你回来了,帮我办件事。到九池山把迟畔先生找下来,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乌晟一点头:“对了,知府大人要从南七州县回来了,他传信,叫你安心往东。” 严彭一点头,便带着陈达匆匆走了。 谁说方俞安羽翼未丰,这天底下不肯依附方晏清的人那么多,哪个差了?严彭一笑,见几个县令基本清点完了粮食,便飞身上马:“异才,我随你到浏县看看!” 人群中应了一声,然而陈达没见到人。直到段杰都走到他面前了,他才看清,那个很像流民或者长工的人,正是浏县县令。 “浏县受灾严重,陈大人特来视察。”严彭将水壶递给段杰,“动作快些,否则待会天要黑了。” 段杰是真渴了,满满一壶水喝了个干净,末了毫不讲究地一抹嘴:“粮食已经先行运去了,不必担心。我把账簿和流水留下,马上就走!” 赈灾粮停在城外,一个时辰前还是望不到头的粮食,这会已经寥寥无几了。 “粮食虽说运过去了,可只能解一时之急,赈灾款才是最有用处的啊。”段杰轻叹一声感慨道,“唉!天地不仁,竟降此大灾……” “嘘!”严彭一抬手,“这话你也就与我说说,若叫后面那位听见了,非几本奏折给我参到儋州去!你放心,赈灾款的事京里有专人在办,不会耽误的。” 段杰看了一眼后面正心惊胆战骑着马的陈达,又看了看严彭:“怎么,你来得如此憋屈?还得人监视着?” 鉴于段杰一直在湖州,估计京里的事没听说多少,严彭也就没多解释。 两个人自三年前就认识了,由于严彭并没有在州府里好好待过几天,经常往县里跑,所以除了知府,他最熟悉的就是这些个县令。 与知府熟悉,是因为其人与岭南帮有些往来,各取所需,利益关系。可与这些县令,就是单纯的志同道合了。 奇怪的是,严彭是他们中最年轻的,可现在隐隐有了些带头的势头。 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总算在天色擦黑时到了浏县。 “天太晚了,先歇下罢。”段杰道,“明日再说别的。” 陈达正有此意,他觉得自己把这一辈子需要骑马的路程走完了。 然而严彭摆摆手:“我适才见着炊烟了,异才再陪我到灾民那里看看罢。” 陈达一惊:“不可不可,那些灾民若是暴乱起来,你我身边又没有侍卫,可如何收场?” 严彭与段杰对视一眼,像没听懂他说话一样迷茫,随后笑出声来。 “陈大人若是怕暴乱呢,就在馆驿暂歇罢,我与玉声不怕!我们平乱去!”段杰爽朗大笑。 陈达心里打怵,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跟上了两人。 “你别总玉声玉声的叫,”严彭走在前面,低声与段杰道,“否则让那位听去了,参我一本结党营私,我可就又得回这来与你做伴了。” 段杰一昂头:“严玉声还怕参?你不是自诩身正么?” 严彭无奈苦笑:“在京里,这影子斜不斜,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灾民在一处高地上的赈济堂里,这地方和京郊吴县的一样,不过看起来规整多了。 但是落在陈达眼里,这就是个随时都可能塌的陷阱,看见它腿肚子就转筋,于是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了,不再跟着严彭。 段杰应该是天天都来,那些灾民看起来与他十分相熟,见他进来,还殷切地端起碗邀他一同吃饭。 段杰一一推辞,又问了不少情况,最后才勉强放心地对严彭道:“这灾,应当算是赈下了罢。” “人定胜天,异才尽心尽力,哪有过不去的坎。”严彭笑道,“只是这样好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恐怕就是你组织灾民,欲发暴动了。” 说完,他一下就看见了畏缩在门外的陈达,把对方看得一激灵。 段杰知道他什么意思,可岿然不动:“我堂堂正正,赈灾救民,向来问心无愧!个八小人蝼蚁无论如何曲解我,可只要百姓安居,他们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声音很小,没让旁人听见,可语气却十分坚定。严彭笑了笑:“如今像异才这样的直臣可不多了,可惜朝中风气如此,你恐怕要在此处守一辈子了。” “难道我非要去京里才能一展抱负么?”段杰轻笑,“京里鱼龙混杂,我怕是在其中一天也熬不过。湖州很好,能保一处百姓,将来在史书上有个列传,也算不枉此生。” 严彭点点头:“异才一点也没变。” 浏县的水并未完全退下去,不过这些天段杰一直组织人疏渠泄水,已经露出了些高地。只是房屋的损毁实在太过严重,几乎找不到完好的住处。 严彭并未在浏县久留,一是受灾的县太多,如果他想一个一个看过,那么就得快点。二是……他不能让陈达白跟着,总得让他付出代价。 “湖州灾情还算好的,听折江府那边来的流民说,折江泛滥,淹得不剩什么了。”严彭这话是对陈达说的,结果一转头,他早就瘫坐在路边不肯走了。 严彭走过去,坏笑道:“陈大人,如何这就不走了?咱们还有两个县没去呢。事不宜迟,待会便动身。” 陈达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你不吃午膳的吗?!本大人上一顿饱饭,还是两天前在……啧,在那个县里吃的。” “这不是正要吃呢么,”严彭顺手掏出两块硬得硌牙的干粮,“陈大人,快些吃罢,待会还要赶路呢。” 陈达已经要翻白眼了,这些天非但没找着严彭的错处,自己反倒要累到见先帝了。 “或者这样,陈大人在此暂歇,在下独自去剩下的两个县。” 陈达终于是败给了疲惫:“你可先行,本大人歇好了,自去州府等你。” 严彭是真的说走就走,陈达话音刚落,他便快步离去了,没一会陈达就看见了官道上他的身影。 这……这什么人啊!铁打的吗?! 严彭走在半路,天忽然阴了下来,看起来又是一场大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也没处躲,只得让马跑得更快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严彭才堪堪看见一个村子的影子,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拍了下来,势头非常迅猛。 无法,严彭只能顶着大雨,总算是到了村子,找了一处棚子避雨。 这雨下得很大,不过好在这里地势高,估计暂时淹不到这里。严彭浑身都湿透了,凉风一吹顿时打了几个喷嚏。 好在他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这位小兄弟,你到哪里去啊?” 开门的是个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严彭一笑:“我到沅县去,只是这雨来得不巧,只好在这里躲一阵。” 妇人冲他招招手:“那你快进来罢,这雨一时也停不了。快进来快进来!” 屋子虽破,但好在看起来足够结实,也没有漏雨的地方。严彭环顾一圈,忽然问:“夫人,您丈夫呢?只有您一个人?” 妇人打开一个木头箱子,从里面拿了些干净衣服:“我们家的听说西九州县募集民工修筑堤坝,到那边去了。今年的雨下得太大,田里的苗子只收了一茬,家里还有这么多张嘴呢,得想办法糊口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只是一会的工夫,就已经晨昏不辨了。 “小兄弟,这雨停不了了,你今晚就在此住下罢。”妇人道,“这是我们家那人的衣服,你且穿着,别着凉。” 严彭连忙谢过,换好后便久久地看着窗外。 “小兄弟,你到沅县做甚?” “实不相瞒,我是朝廷派来赈灾的,自然要每处都走一走。” 然而妇人一听官员二字,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慢慢地有些惊恐。严彭有些奇怪:“怎么,沅县的灾情如此严重么?” 妇人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能干活了,此时刚把屋里收拾好:“官爷,沅县都不能待人啦!你还是别去了,容易被吃了!” 妇人脸色一白,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就你长嘴了!官爷,别听孩子瞎说……” 严彭有些疑惑,便出言问:“怎么,不是说东八州县已经把灾民安顿好了么?沅县如何?” 妇人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窗外,支使大儿子关上窗户,又把里屋的门关上,不让公婆听见。最后他把怀里的孩子让大儿子抱着,到里屋去。 严彭心里有了个猜测,东八州县的灾情恐怕不像简报上那样好。 “官爷既然问起,那我也就说了。”妇人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我们这里不归沅县管,但离得近,也晓得个差不多。” “适才听令郎的意思,那边已经闹饥荒了?” 妇人点点头:“官爷啊,那何止是饥荒!两天前老大闹着要出去走,正好婆婆需得抓药,我便带着他去了沅县。结果,结果……” 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竟然干呕起来,良久才缓过来:“那地方已经不是人待的了,好几个村子都空了。那些走了的人,连口棺材也捞不到,就那么扔在那……” “那县里呢,没有人管么?” 妇人摇摇头:“我本来想带着老大到县里,结果走到路上被衙门的人拦下,说是近来要有朝廷的大官到此……您就是那个官爷对不对?” 严彭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毕竟京里管赈灾款钦差的还没到呢。 “那常平仓呢,”严彭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声音不颤抖,“这么大的饥荒,总该有常平仓的人来管罢?” “此事我亦是听说,不晓得真假。”妇人道,“据说沅县的常平仓……是空的。否则不能到现在了也没开过。” 那一刻,严彭不得不咬破自己的舌尖来克制破口大骂的冲动。 “好……”严彭沉默片刻,开口道,“多谢夫人。对了,去沅县有几条路?” “官道的话,只有州府到沅县一条路能走。但小道很多,都是采药的走出来的,又险又隐蔽……”妇人道,“官爷若是去沅县,可顺着我们的村道走,没有岔路,这是我们到那边去的路,好走。” 原来是这样,严彭怒极反笑,将县里装扮得漂漂亮亮,等朝廷的人一走就万事大吉。好一个瞒天过海! “官爷,我……我觉得您和那群贪官不一样,所以把这些说给您。”妇人又道,“我妹妹前些年嫁到沅县去了,日子过得苦。就算,就算是为了我妹妹,我今天也一定要与您讲!您一定,一定要为他们主持公道啊!” 严彭只是一点头,没再说什么,然而妇人却莫名安心下来,好像有些人仅仅是一个点头,就会说到做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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