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还未遇见周牍的年华。 周潋拿残茶泼进盆中,看青烟起,又散。 “她早入了轮回。” “外祖替她在佛前求了愿,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往后世世,都不会同你再相见。” “后悔……也无用了。“ *** 丧事过后,由族中长老出面,开了宗祠,正式立了周潋为周家家主。 先前周澄母子还宗之事还未来得及安排,此时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拿此事在周潋面前说嘴,惹这位新任的家主不痛快。 年前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波过后,便就此搁置,不了了之了。 新丧在前,周家这个新年过得十分简素。 周潋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眼见着周管家使人托了几盘子红封,同下人们一一派完,几句吉祥话后,便遣散了众人。 今年儋州的雪格外多,只半个时辰工夫,园中石径上已积了层细碎的雪珠子。 雪粒落在油纸伞面上,簌簌作响,只衬得天地间愈加静谧,渺渺杳杳。 周潋加快了步子,细雪上印了梅花爪印,小小巧巧,他瞧见了,不由得笑,顺着一路往前去。靴底落在一旁,远远地,雪上的印痕成了两行。 拐过石径尽头,粉墙黛瓦,门檐下,谢执披着一袭白狐裘,斜倚着,垂首在逗怀中的猫。 灯笼暖黄的光落在眼睫上,根根分明,米色的蝶翼一般,微微颤着,沾了细碎的雪。 靴底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细响,灯下的人抬起头,盈盈眉眼,唇上沾了抹杏子红,小巧玲珑的耳垂之上,白玉耳坠很轻地晃了晃,是凌霄花形。 他瞧见周潋,捏着怀中猫的前爪,抬起手,朝着后者招一招,眼底有很浅的笑影闪过。 “少爷,” 他说。 “新年安乐。” “岁岁平安。” 城中不知何处放起了烟火,暗夜里绽开,火树银花,像撒了整片夜的星子。 又是新的一年。
第101章 甜梨汁 寒汀阁中生了炭火,冬夜里,室内却暖融得好似春日一般。 猫在桌角卧着,舔了舔胡须,“咪呜”一声,懒洋洋地抬起爪子,拨弄谢执垂下的袍角,牙齿尖咬着,弄作湿漉漉一团。 谢执从桌上夹了只虾仁饺,拿筷子尖儿挖了只虾仁出来,清水里涮过,搁去猫嘴边,这才堪堪将袍角解救出来。 周潋捏着酒盏在一旁瞧,见猫吃得香甜,不由得笑道,“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还未叫你喂过东西吃,反叫它占了先。” 谢执抬眼看他,眼皮很轻地一撩,手中竹筷兜转,将碟子里剩下的半只虾仁饺递去了周潋嘴边。 “虾饺蘸醋最佳。” “不过少爷腹中已酿了一坛子,想来不必再添了。” 周潋笑着,张口吃了,又说他,“阿执好生敷衍。” 谢执收了筷子,握着琉璃盏饮了一口,眉尖微挑,道,“少爷果真是做了家主的人。” “言语行事好大的架子。” 经了上一回,周潋是再不敢叫这人轻易碰酒了。此刻琉璃盏中盛得是新鲜榨好的雪梨汁,调了玫瑰卤子进去,红艳艳一片,权当应景。 谢执噙着杯口,略歪了歪头,叫室内炭火热气蒸着,腮边浮了褪不去的红,乍然瞧着,竟也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好喝吗?” 周潋问他。 不等后者应声,先低下头,倾身过去,在谢执唇角偷亲了一记。 “很甜。” 不知是在说梨汁,还是说旁的。 谢执握着杯盏的手指微顿,眨了眨眼,下一刻,弯下腰,将猫搂了,凑去周潋脸上贴了一记。 周潋:“??” “猫肚子小,可不似少爷那般会酿醋,”谢执支着下巴道,“趁早来一下,免得待会儿同撑破了肚皮,可不大妙。” 胡说八道的歪理。 猫睁圆了眼,“咪呜”一声,伸出绵软肉垫,一爪子拍在了周潋额上。 周潋哭笑不得地将猫挪开,自行执着细颈酒壶斟了杯玫瑰酿,举着,同谢执在杯沿上轻碰了碰。 “往年除夕夜里,园中都会放烟火。” “儋州最细巧的工匠制出来,猴儿窜天,火树银花,好看得很。” “可惜……” 可惜谢执无缘得见。 “无妨,”谢执抬了抬眼,长睫簌簌,“明岁再看,也是一样。” 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笑起来,低声应了一句。 “嗯,待明年罢。” 周牍身故,将两人先前计谋尽数打乱,眼前是不可测的渊峙,前路如何,谁都猜不着。 可桌旁的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将遥不可及的明年规避过去。 “雪似乎落得大了。” “要出去瞧瞧吗?” 谢执随手拎了一旁的白狐裘,还未动手,便被周潋自然接过。三下五除二裹得严实,圆滚滚一团,雪白绵软的小兔一般。 “哪里就能把人冷死?”谢执轻呼了口气,吹开落在颊侧的风毛。 “小程大夫交代过,不许你吹风受寒。” 周潋瞧着他一副毛绒绒的模样,手指不由得微痒,伸出来在谢执发顶揉了揉。 “京城比儋州冷上不知多少倍。” “我不也活着到少爷眼前了?” 谢执抖了抖脑袋,要避开他的手,“没人教过少爷么?男子的头摸不得。” “为何?”周潋笑着,挑眉道,“怕来日里长不高吗?” 他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去阶下,伸手在谢执头顶比了比。 “阿执现下这样正好。” 他说,“再高些,抱着便有些费力了。” 谢执拿靴子尖踢阶上的雪,蓬蓬落下去,沾在周潋袍角,鸦青色里带了道白。 “姑娘家生得小巧,身娇体软,少爷不如去寻一个抱。” “必不费力。” 话音刚落,便被周潋揽着肩头,托着膝,打横捉在怀里,从阶上抱了下来。 “现下不是已经抱了?” 他笑着,矮下头去,很轻地在谢执鼻尖上蹭了蹭。 “如何,谢姑娘可还满意?” 他用了从前的旧称,谢执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出来,只一瞬,复又敛了神色,故作矜持道,“尚可。” “较从前好上些许。” 周潋将人又朝上掂了掂,抱得更紧些,“从前?” “哪一回?” 他挑一挑眉,故作思索,“我抱阿执的回数实在多了些,一时可不见得数清。” 谢执眨了眨眼,眼底极浅的笑影一掠而过,朝着阶下的猫抬了抬下巴。 “撞见它的那一回。” “少爷唤我‘谢姑娘’,还弄坏了我的丝绦。” 他的手腕环在周潋项间,低声开口,呵气如兰,“这样说来,” “少爷做登徒子的时候实在早。” “亏得谢执是正经男儿身。” “若是个姑娘家,此刻怕是已然怀上了。” 周潋同他相处得久了,对着人口中时不时冒出来的一起子荤话早习以为常,听见这句,也不似从前一般害臊,反倒低笑一声,同他头抵着,更凑近了些。 “现下若是要怀,也无不可。” “我同阿执多试几回,兴许就成了呢?” 视线里,白腻的耳垂上染了嫣红,上头的白玉坠子轻微地颤着,雪中红梅一般。 谢执并未如往常一般羞恼,乃至反驳。 他将头埋在周潋肩上,停了会儿,突然开口,声音闷闷道,“若真要如此……” “少爷须得好好活着。” “全须全尾,才好……” 才好如何,他没讲,留了个尾,叫人去猜。 周潋听罢,不由得一怔,随即沉默一瞬,声音低低地开口,“你放心。” 引蛇出洞,周牍没了,便只能他亲身去靖王眼前做那个引子。 靖王狡诈,周澄狠毒,能设局引出二人,且全身而退,绝非易事。 可那样的险,由不得他不去冒。 只有铲平了眼前的顽石,往后才能无忧。 毕竟,他同怀中人还有许多岁要一起守。 侧脸上猝不及防地落了一记温软,没待周潋反应过来,倏尔远离。 “还有……” 他听到怀中人贴在耳边,低声同他讲,“不是你的错。” “周牍,叶夫人,都不是你的错。” “无需自责。” 搂在颈上的手微微收紧,那人一字一句地,温和而坚定地同他讲。 “你还有我。” “我一直在。” 雪片好似绒絮一般,纷纷扬扬地沾在二人身上,鸦青覆了层白,远远瞧去,像是落了天上月。 颈边微有濡湿,烫热的温度,那一小片皮肉都泛着麻。 周潋的声音在雪中响起,闷闷的,含混不清。 “雪化了。” 这世上哪里会有雪这样烫人? 谢执的手指犹豫抬起,顿了片刻,很轻地落在他的发顶。 就当作是融了的雪。 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风雪之中,再不会有谁是孤身一人。
第102章 初埋计 正月初五,瑞雪初消。 红螺巷中的靖王私邸迎来位不速之客。 “周世侄不尝一尝?” 靖王端居上首,捏着杯盖,轻描淡写地撇去盏中浮沫,掀了掀眼皮,朝着人道。 “可是嫌这杯中茶入不得口?” “王爷说笑。” 周潋居于下首,敛着眉,眼中神色微动,擎着杯盏浅啜一口,淡声道, “茶汤清冽,余味醇香,确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果真?” 靖王抬眼,视线落在周潋面上,忽而一笑,朝着一旁的管事招了招手,懒懒道, “去取些来包好,走时给周世侄带上。” 一旁管事觑着眼色,忙适时应声,又堆着笑,向周潋道, “这可是岁贡的梧山寒翠,满京里去寻,统共只有一二斤。” “王爷素日里从不拿来待客的。只周少爷今日来,才肯叫下头人送上来的。” “多谢王爷好意。” 周潋起身,行过一礼,目光落在靴前一小片青砖地上。 “家父丧仪,得蒙王爷关照,遣了人来吊唁。” “先前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今日得空,特来拜谢。” “世侄客气。” 靖王搁了茶盏,低咳一声。 “我同令尊一见如故,援引为知己。” “而今骤闻此等惨剧,心下戚戚,实在可惜。” “斯人已逝,世侄……也要多珍重自身,切莫哀毁过甚才是。” “多谢王爷体恤。” 掌心被刺得生疼,周潋抬起眼,眼中猩红一片,满含悲切之意。
83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