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起眼,她仍是那副端庄雍容的面相。 “是了……”黎太后语气不善。 “中州遭此横祸,哀家心中甚是悲痛,恨不能为陛下分忧。”她微微扬起头,目光睨向下方捧着姜汤的众臣,保养得体的脸上露出艳丽的笑意。 “哀家久居后宫礼佛,不涉政事,然此国难之际,不忍袖手旁观,故特遣调令入琅琊,调琅琊州府军三万,入中州勤王,不日便将兵至城下,听陛下调遣!” 哐啷一声,滚热的姜汤七零八落的碎了一地。 古来勤王多“擒”王。 琅琊州在此时派大军北上,狼子野心,众目昭彰。 黎氏太后,这是要趁此天灾之时,带着其身后的整个琅琊州府,公然中州朝廷和天子兵戎相见! “这是最新传回来的河北战报,陛下不想看一看么?”黎太后十指纤纤,捏住了扭转乾坤的利刃。 “陵峡口一战,铁甲军强攻堰口。兵至堤上之时,河堤炸裂,铁甲全军覆没,主将袁钊生死不明。” 近两万的铁甲军,和袁钊一道,尽数折损在了陵峡口…… 沈玥在大水里泡得苍白的脸,在这一刻彻底泯灭了血色。 “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陛下节哀。袁将军青山埋忠骨,只是遗憾再不能为陛下尽忠值守,戍卫中州了……”黎太后面露遗憾之色。 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若非中州守备的铁甲军为堵洪汛而全军覆没,她绝不可能调琅琊府军北上,以卵击石。 沈玥虽早有揣测,此刻仍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和自己面容有七八分相像的女人。 子肖母色。 纵然因幼时之事生分冷情,就算他对母亲不再有任何期待,他毕竟是太后的独子,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这是走到天边也改不了的事实。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怀胎十月,送他来人世,给他性命,在他幼时亲自哺育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对他拔刀相向。 沈玥征愣地看着她,慢慢的红了眼眶。 有这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就陷在了滔天的大水里,不曾靠岸。 人活一世,遭逢生死,亲历八苦,若连血脉至亲都想要他死,那岂不是可悲到了极点,那他又何苦来哉要在这苦海里蹉跎着? 黎太后笑了笑,不以为意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陛下年少有为……这是做雍朝九州天子的大忌讳。”黎太后轻叹一声,低声道,“你父亲如此,你也是如此。若你生来庸碌怯弱,母后定会保你一生的富贵平安。” “怎么保……?关起来做个痴傻的疯儿吗?”沈玥木然地看着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永贞年间,那个幼时不得不装疯卖傻而被圈禁在东宫别院的孩童。 宫里人惯会捧高踩低,挨打受骂都是常事,他被当成了傻子关在小院里,缺衣少食,一年四季裹着一身破旧的棉服,饿到了极点甚至去抠床边的黄泥。 除夕夜里他才被洗干净了放出来,母亲赐了他两块粘牙的糖糕,回去后趴在冰冷的床边吐了整整一宿,从此以后记住了那股子甜腻的恶心感,再也不肯碰任何的甜食。 可他也跟着记住了那两块糖糕的味道。 因此仍对他的母亲仍抱有一丝希冀。 或许她也看出了自己不得已而出此下策,或许她也是为着保下自己的性命……这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后来这十年的每一次冰冷的接触中被一一打破。 他不得不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告诫自己,这世间有舐犊情深的爱子之心,就必然有亲情淡漠,爱钱权胜过爱子的父母。 天家多薄情,高处不胜寒,或许就是他身为帝王的宿命。 直到这一刻。 他从小到大,经历了这许多的伤害和委屈,铸起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却依然能被她轻而易举的刺伤。 原来失望这种事,永远没有下限可言。 …… “眼下遭逢大难,禁军损失惨重,北营铁甲军又都折在河北,琅琊州府军肯前来襄助,是我朝廷之幸事,亦是中州之幸事。”杜明棠历经两朝动荡,政治敏锐远超他人,他最先反应过来,朝太后躬身施了一礼,慢条斯理地开口稳住了二人之间的僵局,也随之定住了身后一众愤懑的朝臣。 黎氏趁虚而入,率军逼宫有备而来,然琅琊府军尚未进城,与之虚与委蛇,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但若在此时彻底撕破了脸,兵戎相见,不仅于事无补,做无畏的牺牲,甚至可能彻底将皇帝陷于危局。 杜明棠道:“既有琅琊州的府军肯帮忙,那灾后重建的事便可缓上一缓,着重在清淤、清尸,以免死了人发了疫病,让琅琊远道而来的府军进不了城。” “自然是不能闹了疫症……”黎太后粗通政事,虽不信他堂堂一内阁元辅能如此之快的倒戈,但他所言确实在理。 一旦中州灾后处置不当,发了疫症,琅琊府军不能进城,拖到了消息走漏、武扬王率大军回程,他们掌控中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划便会被当场粉碎。 她谨慎地看向黎融:“善后之事……” 黎融早有准备:“先前来时听说陛下一赌气,撤了工部彭尚书的位子,赈灾要务交由内阁恐怕不妥,不若侄儿向姑母举荐一人,暂担工部之职。” “何人?不妨说出来,请诸卿考量一番。”黎太后与黎融一唱一和,当场便架空了沈玥这个皇帝,做起了委任六部九卿的主。 “此人大才,必定能担重任。”黎融笑了笑,胸有成竹道,“这人六弟再熟悉不过了,便是天子少师,右佥都御史大人季贤,季思齐。” 沈玥对上他的目光,眼中寒芒涌现。 季贤——以九卿身份潜藏在朝廷之中,一手筹谋了秋狝之变、中州围城、流民之乱,又以“一两银”而栽赃铁马冰河,被他以陆飞白的一计清田策诱出,戴罪秘押于诏狱。 先前他以为季贤是为严家所用,现今看来远不止于此。 四大世家其内里的干系,错综复杂,藕断丝连。 “不可!” 最先出声反对的却是季贤一手保举上位的户部尚书修亚新,“季大人擅丹青文辞,不通工学,如何能主持赈灾之事?” 杜明棠紧跟着出声:“是。这是老朽的学生,思齐此人笔墨文章做的漂亮,但赈灾事涉生民,纸上谈兵恐误大事,若太后信得过老臣……” “季少师大才,九州皆知,便由季贤暂代工部,主持赈灾事宜!”黎太后高声打断了他的话,看向沈玥,“陛下以为如何?可下谕旨调令吗?” 杜明棠颤巍巍地抬起头,透过大殿,看向上方一直不曾开口的天子。 君臣二人隔着太后、黎融,和一众杀气腾腾的黎氏亲兵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玥倏地站起身,将身上披着的氅衣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的淤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太后华丽的宫服。 “太后想做朕的主……”他怒火中烧,苍白的脸色因愤怒而染上一丝潮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朕死——” 生死不详,岂可妄言之。 这一字才刚出口,他这连番遭逢剧变,又在冷水里泡了日夜的身子骨再也撑不住如此剧烈的悲喜,身形一晃,猛地向前栽倒在地。 天子当着太后和文武百官,晕倒在了金銮殿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来晚了,但是我粗长! —
第86章 溅河山 短短几日间,中州朝廷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变了天。 天子一病不起,奉天殿大门紧闭。 京师各部衙门上下官员皆入宫内值房办事,无诏不得擅自归家,西苑进出皆有重兵把守,内阁公文呈递也需再三查验是否有夹带,除了六部公卿,谁也见不到元辅的面,只有寥寥数笔的批文上呈下达。 季贤亲自从西苑门禁处报来了一干筛选的文书,踏着微风细雨进了文渊阁。 文渊阁昼夜灯火通明,檀木的长桌条案上摆满了文书,殿中肃静只听得到算盘拨珠和纸张翻飞的声音。戍卫两殿的侍卫全都换了人,刀枪加身,站在大殿内外,周身腾腾的杀气与这里四下的文书气龃龉不和。 “首鼠两端!”文书堆后一人见着季贤后,冷然出声斥道。 季贤恍若未闻,收起手中的油纸伞,搁置在廊下。 “方才是哪个口出妄言!”两名带刀侍卫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指着一干老大人斥问。 “你欲如何!” “尔等宵小,还敢打杀我们不成!” …… 文渊阁当即骚乱起来,众人连日来强压的火气也到了极点,一触即发,众人纷纷弃了笔墨上前,对上了侍卫手上的长刀。在场的诸位都是名臣高士,一张铁口铜牙比刀尖还利,口诛笔伐之下将其贬得低入微尘。 季贤沉默地站着,并不辩驳,温声相劝道:“太后再三叮嘱,诸位大臣都是我大雍之肱骨栋梁,切不可伤人,误我国本。” “哪个用得着你这个叛国狗贼在这里假惺惺!” “住口!”长刀登时出鞘,抵在了那名老翰林花白的须发前,“太后乃陛下生母,代行国事,何来叛国之说!” “非召而入是为贼!”老翰林愤声高喊,“黎氏牝鸡司晨,是为窃国之贼!” 这话一出,四下里霎时静谧少倾。 几名侍卫抽刀上前,意欲当场拿人。 季贤侧身挡住:“口舌之争罢了,不必当真,耽搁了正事。” “辱骂太后,是为不敬!我等理应回禀,断不能容!”为首校尉厉色道。 季贤压低了声音劝:“眼下群情激奋,若当众抓人,只怕会引发众怒,闹出人命。届时莫说你我,怕是连太后都难收场。琅琊府军未至,暂且多担待些罢。” 雍朝百年,无论是初时宦官专权,亦或是后期世家涉国,中州朝廷几经动荡,一直不曾泯灭文人志学的皓然之风。 朝野之中虽怯懦无畏者有,与世家同流和污者众,却也从不鲜见以死相争,血溅河山的名臣志士。御史台敢于直言奏骂统兵摄政的武扬王,国子监生不惜以仕途途相抵为国策铺路——数千年来,儒家理学备受尊崇的“文人气节”“家国天下”在中州朝野上下|体现的淋漓尽致。 即便琅琊黎氏太后的趁着洪灾这股东风垂帘听政,也不得不心怀忌惮。琅琊府军的战力远不如武扬王的漠北铁甲,轻易便能镇住九州大势,一旦触及文臣忠君底线,血溅高台、授人以柄,届时恐九州皆是师出有名的“勤王之师”。 故而太后甫一上台,最审慎提防的便是这群文官,也并未因一朝得势便大肆提拔外戚干政夺权,而是折中任命了一早投奔世家的天子少师——季贤。 季贤从戴罪诏狱一步登天,也因此站到了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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