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明君、斩阎罗,换这一场大火和区区一个文渊阁印——这是杜明棠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条件。 言尽于此,足矣。 杜明棠苍老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既然是谋逆,那总是要死人的。” 萧亦然挺直地背影一顿。 他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杀谁?” “老朽送你一程。”杜明棠站起身,颤巍巍地拄着拐,走到萧亦然的身后,从平安的手里接过他的轮椅,推着他一同走出燃着的小院。 二人站在院门处,挤在院外争执不休的人群瞬间安静地看过来。 “随你。” 杜明棠语气平常地就像在与他商议朝食吃什么馅儿的饼子。 说罢,他将手中的轮椅交还给平安,拄着拐杖朝人群里走去,一双昏黄的眼眸被火光照得通亮,亮得惊人。 * 临时驻在南苑的通政使司昼夜忙碌,灯火通明。 张庭略恭敬地迎了杜明棠入帐,坐在上首,亲自奉茶。 杜明棠没说话,捡着桌上的折子一一地看了。 中帐里的火已经扑灭了。 这里隔得近,能听得见外面人声嘈杂,杀声四起。 通政使司的人都候在外屋,谁也没敢动,屋里都是紧要的奏疏折子,炭盆也没敢生一个,伏案坐久了,从骨头缝往里头浸寒气。 杜明棠捋了一把长苒,沉声道:“你这差办的好,分得清楚轻重缓急,手里可还有什么紧要的折子没有,我亲自送与陛下议。” 通政使司做的不过是上呈下达,左手来、右手去的差事,轻重缓急本该六部与内阁决议,还轮不到通政使司插言。可杜阁老在此危急时刻夤夜造访,秘密同他私议,想来是与明面上的那些政务无关,就是要听他讲超出官差之余的事。 张庭略沉思片刻,吩咐参议递上来两道奏疏:“旁的皇上已做了决断,只是户部的账迟迟未能清算,十二内府库的账目更是一团乱,广盈库、广源库、广惠库交上的账册甚至入不敷出,致使赈灾粮、官薪俸禄、工部水务等一干用得上银钱的折子尽数停了,没个章程。” 杜明棠眯缝着双眼:“户部的尚书黎融,和管着内府库的黎元明,都是皇亲国戚,这事儿确实难做主,你可说与陛下听了?” “陛下只说眼下还没什么是非得这一两日就要用银钱的,且等秋狝后,回了中州再议。” 杜明棠沉吟片刻,“既如此,便依陛下所言,回中州再议。” 张庭略据理力争:“可眼下九州有两州报了大旱,江北减产,正是用钱的时候……” 杜明棠撂了折子,撑着桌案,缓缓地站起身,张庭略噤了声,赶忙上前去扶。 杜明棠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庭略啊,知道哪里走水了么?” 张庭略抬眼瞧着,约莫是中帐,且听声音怕不只是走水这么简单,只是这话他不好出口,沉默地摇摇头。 “那是我的院子,底下人一时不察,走了水,人倒是都出来了,只是文渊阁的印落在了火里。” 杜明棠是谨慎到骨子里的人,即便事已发生,他也并未讲明自己与萧亦然的密谋,也未道出外头的局势,只避重就轻地解释了几句。 他轻轻拍了拍张庭略的手,提点道:“通政使司达幽隐,通庶务,若庭略这儿还有什么紧要的奏疏要往下发,也不是不能去翻翻火底灰,若是没有呢,就等回了中州,请尚宝司重新制印。” 张庭略的脸色顺着帐内映进来的火光明灭,变了又变,半晌无话。 “学生这儿……暂且没有旁的要务了。”张庭略艰涩道。 杜明棠点点头,“那便如此定了罢。若是庭略这里还有什么拿不准的,同陛下议不通,便直接来找我,不必有顾忌。” 中州那头的火已灭了,动乱一时半会儿却还停不下来,杜明棠躬身朝外走。 他的嫡孙杜英还被绑在海墙外的军户所里,此刻他与萧亦然达成联盟,其条件之一便是免了杜英的罪名,将其接出,以免被混乱的南苑政变误伤。 张庭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送他过去,一路欲言又止。 临别前,杜明棠言简意赅地点了两个字。 “中州。” 张庭略掌了这些天通政使司的上呈下达,对时事形势远比做右佥都御史时更深入透彻,一经点拨,立时了然。 中州严家一夜之间被焚,四城不得已而封闭,然王都所在,天子在外,久封必起大乱。 尤其事涉武扬摄政王极为看重的漠北军粮,干系国防军务,虽不知南苑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但若能以此将祸水东引,解了中州之危,也算是一步险棋。 眼下离年关还有些时日,也暂未到州官督抚入京述职之时,算上南下的路途耽搁,内阁下达各州的政令文书至多能停十日不到,总比封了中州四城闹得天下惶惶要好。 眼下,首辅冒天下之大不韪,勉强挣出的这分毫余地,可谓弥足珍贵。 “陛下那边……”张庭略担心地问。 此事可大可小,若内阁先后奏,小皇帝又初掌权柄,只怕难以交代。 杜明棠摇了摇头,颤巍巍地进了军帐,宽大的袍袖垂在背后。 “回吧!庭略,起风了。” 张庭略躬身施礼,大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刮了整夜的风,黎明时未升朝阳,雾霭沉沉地落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帐顶,噼里啪啦作响。 官道上一路空旷萧条,凛风裹挟着雨滴铺天盖地砸落。 一队人马轻裘软甲,疾驰而过。 张之敬眯着双眼,透过雨帘,敏锐地从异常的寂静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双手猛然收紧缰绳,胯|下战马猝不及防地被勒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停下。 一根极细的银线挂着殷红的血水,隐藏在泼天的大雨里。 绊马索! 此起彼伏的呼哨声响起,不知多少人的埋伏在明暗交错之中影影绰绰,几乎是一瞬间,就毫无征兆地逼近并将其团团围住。 广川右手持枪,利落地挑开路上的绊马索,长|枪顺势划破雨帘,堪堪停在张之敬的喉尖。 广川厉喝:“你通敌泄密!” “放你娘的屁!”张之敬连脸上的雨水都顾不得擦,“老子要通敌,根本就不会夜奔五十里,到南海子报信!” 广川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飞快地衡量着他言语的真假。 张之敬抽刀打开他的枪,摸出一根红色的焰火,对半折了,炸裂雨夜,高声喝道:“冲出去!耽搁了圣旨,中州开不了城门,王都动荡,天下大乱!” 铁甲军原地静立,看向广川。 广川回首收枪,左手拔出唐刀,收队、变阵、出枪,高声爆喝:“跟我冲!” 铁甲军跟在他的身后,马蹄大作,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迎着泼天的大雨向眼前这一张无形的大网极速冲过来。 漠北铁甲为克鞑挞骑兵所立,人马皆负重甲,冲锋之时气势骇人,恍若一座高山碾压而下,是雍朝军队中绝对的精锐,当年萧亦然南下中州,仅凭五万铁甲,便镇住了九州大势。 即使眼前的铁甲军为求速达,只着轻裘,但铁骑仍在军魂不改。 无论眼前遇到再强大的敌人,军令既下,冲锋不停,至死方休。 眼前的雨帘越下越密,似要将可预见的遍地血水洗刷殆尽。 然而,变故再起! 冲至伏兵身前三尺不到,广川倏地勒马悬停,继而身后的二百铁甲都跟着停下了冲锋的步伐。 一场无可避免的厮杀,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态,突兀地停滞在了漫天风雨之中。 此时,卯时过半。 距离中州开城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说没有看明白这段,所以前因后果捋一下 ———— 1.中州封城——严家的密谋,先是用全城大火,烧掉了所有的通讯之所,中州严家发不出讯息,正在调动的军粮就有危险,所以只能封城掩盖。严家将计就计,借着封城闹粮荒,全城无粮一定会乱,只能重新开启中州城。 2.开城门——城门一开,军粮又不保,所以就产生了两个分歧——沈玥试图从他娘舅家下手,通过查账看收买了谁,找出幕后主使。萧亦然知道账目问题繁多,这条路行不通,所以就敲晕了沈玥,和杜明棠谈判。 3.谈判——萧亦然的解决方法是【用朝廷政令暂停,代替中州封城,解决粮荒】毕竟政令都延迟了,严家的通讯断了也有情可原,还能顺便封锁掉朝廷内鬼和严家人串通,一举N得。 4.代价——让杜明棠配合的条件,就是【以萧亦然自己为代价,背上谋逆的罪名,在秋狝搞造反,杀人放火,使得政令不通】合作达成以后,杜明棠可以顺利推掉摄政王,扶小皇帝上位,所以这也是萧亦然必须要背着小皇帝来干这件事的原因。 5.变故——中州也不是想封就封,想开严家就让开的,就等着闹粮荒呢,所以这时候前去中州传旨准备开城门的张之敬一行人,也就遭遇了阻拦,变故再生。
第42章 借东风 嘉禾八年秋的这个夜晚,整座中州城乃至大雍朝廷都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武扬摄政王在人心惶惶的南海子里,点燃了黎明前夕的第一把火,史称——秋狝之乱。 当后世跳出时空的桎梏,客观地揣摩这一段历史时,方才得以察觉这场南海子里的屠杀,并非如当时世人所想一般——这不仅仅是一场武扬摄政王眼见权柄不保,孤注一掷的谋逆之举。 实际上,这是他褒贬不一的一生里,以血铸江山的第二次战役。 第一次,他以复仇为因,为大雍择一幼子登基为帝。 第二次,他以谋逆之名,血洗了大雍百年积弊的朝廷。 四大世家崛起,官商暗中勾结不计其数,买官鬻爵、贪墨横行、屡禁不止。秋狝这一场政变,杀尽中州收贿鬻爵之人,其中不乏投效摄政王麾下之臣,又多半家藏万贯之私,故而又名——“万金政变”。 自此,雍朝世家勾连政局之风被铁血扼制,为嘉禾帝亲政临朝,雍朝中兴,奠定了一片清明之基。 出行必要坐十八人抬轿的从二品中书省参知政事,连娶九房姨太的正三品詹事,于金陵城郊有万亩良田的正五品文华殿大学士……死在南海子这一夜秋雨中的官员,可谓血流成河、罄竹难书,后世史书写足了一页纸的名单。 而在当时,这些人也不过只是武扬摄政王手里的一张薄纸。 萧亦然坐在王帐之中镇守,先前那一番动作崩裂了伤口,此刻正裸着肩背,老姜头和两个军医一道替他清理伤处,缝合换药。 外头风雨交加,源源不断的回禀接连传进来,他便伸出手指蘸着自己的血,一个一个地将人名从纸上抹去。
145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