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然略一挑眉,示意他继续。 李元仁接着说:“减掉每年桑茶的数量仍不足够,江浙两州的田,地方督抚和朝廷又兼并了许充作军田,军田不必缴纳税供,也不算在军粮这里头。 减掉这两个大头,剩下的田地几乎不足江浙两州的十分之一。可偏就是这十分之一的田,又要养活江、浙两州的百姓,又要缴纳中州的皇粮,还要填补漠北的军需……王爷,说句实打实掏心窝子的话,天下百万人,都指着这一亩三分地全养活了,这可能吗?” “李尚书的意思……总得有人封着嘴,饿着肚子,吃不上这一口米。” 萧亦然摩挲着茶杯,杀意涌现:“严家算计死了本王手里的人质,军粮拖延推诿至今,甚至还想着孤注一掷,送进刺客来一刀杀了本王。眼看着这口粮食……是决然送不到本王的手里了,是吗?” “下官以为,恰恰相反。”李尚书陪着笑,暗暗地抹了一把冷汗,“今年的军粮,严家人非但会给,还会足斤足两,一粒不少,大张旗鼓的给。” “这……又怎么说?” “平账。” 李尚书不敢卖关子,直言道:“都知道桑茶、兼并占了大头,可中州毕竟管不到江浙去,到底占了多少,朝廷也说不清。若在丰年,九州自治,这一口米分天下人,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饿一饿百姓的肚子,也就过去了,没人计较什么。但去年冬,江浙就少雨雪,今年初,更是连一滴春雨都瞧不见。可见今年明摆着是个大旱灾年,若再如往常一般,饿一饿百姓,那可真是要饿殍千里,要死人的! 这闹了灾,饿死了人,桑茶还种不种?田地还兼不兼?不改,对灾民和朝廷说不过去,改了,那就是要掏各位大人老爷们的钱袋子,这和胸口剜肉又有什么区别?” 萧亦然的目光缓缓地冷下去:“所以……为了保住桑茶兼田的大头,严家就想要将缺粮的由头,安在我漠北铁甲军的头上。” “王爷所言极是。” 李尚书恭谨地低下头:“严梓木这么一死,严二死拖着不肯进京……这原本应交的军粮,王爷既不能不要,就只能千方百计地想法子逼他交——如此一来,可不就成了王爷以权压人,不顾饥荒和百姓的死活? 等到秋半天,老百姓们累死累活省吃俭用地种了一年地,到头来大头全拿去充了军,家里饿死了人……王爷想一想,到那时候,冲天的民怨会朝着谁撒? 届时,天大的难处都有王爷您和铁甲军在前头顶着,严家和地方上自然也就不必再改田改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为谋一两银,举世皆可杀。 萧亦然沉默片刻:“这些话……可是陛下叫你说的?” 李尚书诽腑:这……当然不是。 但为着不得罪这阎罗,那就必须得是。 他心一横,点了头:“自然。陛下明知刺杀王爷一事不可能行得通,合谋的严二又是个公认的废物,却仍要与之筹谋,甚至还在国宴上,动用了我们礼部和光禄寺的干系,为着就是将来严家反咬铁甲军一口的时候,王爷能拿得出摆上台面的证据。” 李尚书睁着眼睛编瞎话:“到那时候,我们二人和礼部,就是王爷钉死严家的人证。” 既然是人证,那就得活着,就不能为这区区国子监的小事顶罪。 孔侍郎在身后,暗暗地挑起一根大拇指,心下稍安。 阎罗血煞当然没有这么好糊弄,萧亦然神色不变,淡淡地问:“那严家的其余之人呢?为何也会纵容严二荒唐行事,甚至还送进来唐如风这样的把柄与人?” 能做到正二品尚书的位子,李元仁的反应自然非同寻常,他从容不迫地回应道:“王爷说得不错,这严二是傻,但严家人和整个天下粮仓个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就连严梓木他们都敢杀,要是这严二当真坏了事,严二又如何不能杀? 所以……严家人那是故意放进来这唐如风的,这事那就是阳谋。” “说清楚。”萧亦然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 “王爷您想……世家之所以不得民心,王爷能统兵摄政,不就是因为这天门旧案吗?” 李元仁井井有条地分析:“这水可载舟,亦能覆舟。当年的天门关旧案,涉案的犯案的那都几乎死绝了,还不是他们想如何编排就如何编排? 一旦王爷拿着唐如风此人,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这人就当庭毁供,把先前对王爷说的那套口供临时这么一翻,倒打一耙。严家再把江浙饥荒的帽子,朝您头上这么一扣……民怨遇上军愤,王爷您的位子,还能坐的稳吗?” 萧亦然垂眸,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这唐如风是打算翻供还是毁供,眼下本王尚且不知,可这人却是陛下明明白白亲手送给本王的,照你的这套‘阳谋论’,陛下是要害死本王不成?” 李尚书“嘿嘿”地赔了笑,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吗?天底下最想杀他摄政王的,除了他们那位小陛下,还能有谁? “可李尚书方才分明说,陛下可是为着秋后饥荒,处心积虑地策划出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刺杀,要为本王保留下你们这两个人证的。” 萧亦然蓦地俯下身,目光如炬,举一反三道:“如此说来,你们二人也可当庭毁供,倒打本王一耙……那你这人证,本王是留,还是不留?” 李尚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他身后的孔侍郎也跟着瘫在地上,结结巴巴地找补:“兴……兴许是,咱们陛下他年纪小,没察觉到严家……严家的阳谋。” “……哦。原来是这样。”萧亦然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话音一转,“那陛下年纪小,一时不察才落了套,二位大人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吧,怎么二位大人就没有劝阻过陛下呢?还是说,二位大人巴不得陛下借着这阳谋,活生生地害死本王?” “……” 再圆满的谎话也有被戳破的时候,地上跪着的两位大人,被他轻描淡写地审出了一身的冷汗,湿透了后背的官服。 萧亦然不动声色地盘算着二人方才这一番真假掺半的推脱之言,严家敢送唐如风进中州,其中定有蹊跷。只是不知,沈玥当真是初出茅庐,遭了严家算计,还是故意将这有问题的把柄送进了他的手里。 萧亦然站起身来,信步走到二人身边:“太学监生和朝会搅在一起闹得这样难看,你们礼部的人要是都这么安生的出了国子监,怕是也不用等什么民怨,以后谁都能如昨夜这般聚众叫骂两句,来打本王的脸。 本王确是有心要放你们一马,人证本王可以留,人心本王也不能不敲打,这能开口说话的人证,留一个也就够了。” 他轻轻拍了拍李元仁的肩膀,附耳道:“李大人,本王似乎记得你家三代单传的嫡子还在我漠北帐下随军,眼看着就是琼华宴,若这给本王封号‘阎罗血煞’的大才子到场,想必天下学子无人能出其右,就此入仕,大展鸿图也未尝可知。” 说着,他将一物什塞到了李元仁的手里,状似无意地问:“令公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人活一世,即便不想想自己,也该多为孩子们考虑才是。” 李元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转过身对上孔侍郎的双眼。 孔侍郎从方才就已吓得半死,见着他回身朝自己走来,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下一刻,这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李余庆。犬子名为李余庆。” 李元仁面色狰狞地抽出刀,溅了满身满脸的鲜血。 萧亦然轻笑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好名字。” 孔侍郎仰面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腿,死不瞑目。
第13章 惊风雨 “开!” 哗啦一声,桌上的马吊牌被翻开,围着的众人顿时发出欢呼声。 “十字门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对上,七吊皆赢!” 对面的小少爷笑眯眯地抬起头,瞧着庄家道:“怎样?六郎再输下去,今儿个可就输我第五回了。” 坐庄的也是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不疾不徐地摇着翠玉折扇,似成竹在胸,说:“急什么?还有第八吊呢,翻牌吧!” 他收起折扇,手指摩挲着吊牌,笑道:“且看这最后一圈牌,要真来了个反败为胜,那才最有意思呢!” 眼见他这儿动了真章,一旁的两人交换了下目光。 正对的小少爷对这些波涛暗涌似乎无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笑道:“好哥哥,那这局你要输了,就把这扇子抵给我,成不成?” “少爷,这……”一旁的人赶紧低声劝,“这可是和田老料的翠玉,百年以上的老物件儿,顶值钱的玩意儿!” “废话!六郎随身带着的,破烂东西能拿的出手?”小少爷浑然不觉地斥道。 他不敢直呼沈玥的名讳,在外也不好直接称陛下,一口一个六郎叫的亲切。 “成。我们姜少爷喜欢,就赌这个了。”沈玥合拢了折扇,推到牌前,笑道,“姜少爷是不是也得下个彩头,这牌玩的才有意思。” 姜帆已连赢四次,这会儿又占了上风,满口应下:“好!六郎说什么,就赌什么!这船上的新鲜洋货,琉璃钟摆,珍奇异宝,六郎随便挑!” 沈玥摇摇头,只笑了笑。 姜帆见状,眼眉一挑,笑道:“莫不是六郎看上了哪个西洋美人儿,又或是……这海外的春光秘戏图,也着实别有一番风情!” “这可使不得!少爷,这……毕竟是金玉良缘家的,什么美人没见过,人家公子可看不上这。”一旁的老仆赶忙出口拦住。 当今太后出身黎氏,以商贾之女一跃而成国母,自然见不得有除了娘家的姑娘走上她的路。据说当今小皇帝虽时常浪迹六坊红楼,却是一贯的洁身自好,也有说是凡陛下看上的姑娘,都被黎家暗中料理了。 总之,就未曾听说过这位养花遛鸟的小纨绔有什么桃色绯闻。 姜家的小少爷自是不懂这些,闻言扫了兴,拉下脸:“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那我拿什么来跟六郎赌?” 沈玥抬起双臂枕在脑后仰倒,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就赌这九艘龙首大舟怎么样?我要是赢了,你这九艘船就借我玩几天。你既叫我声六郎,做哥哥的也不好占你的便宜,等下我赢你多少,就借我几天。记在账上,一准儿还你,如何?” “就这么定了!”姜帆似乎怕那些老仆再出口阻拦,直接了当地一口答应下来。 沈玥问:“那咱们开牌?” 姜帆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妈祖娘娘在上,开!” 沈玥似笑非笑地掀开手里羊脂白玉雕的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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