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郑太后告诉郑显铎,她又有了身孕,希望郑显铎派人保护她。 父皇冷笑着对我说:可我已多年没有碰过她,她是从何而来的身孕? 顾和章出生在夏末,因生他时伤了身,郑太后待他如珠似宝。 却对我的兄长弃如敝履。 父亲千防万防,防得住郑贞宜的毒药,防不住郑显铎的刀枪。 兄长死于乱刀,对外只称病逝。 父皇的身体一落千丈。 正在郑显铎胁迫他立顾和章的当口,北狄来犯了。 郑太后提防父皇,甚至宁愿让顾和章跟着郑显铎一同出征,也不肯给他一丝动手的可能。 父皇说,是他用计,引狼入室。 父皇说,多亏你的师父,长度他为我续命,为我奔走,让郑显铎如我所愿死在了前线,顾和章也不知所踪。 他底牌全无,二十年来忍辱负重,以性命谋算,终至病体支离。 他为我除了心腹大患,只愿我不要重蹈覆辙。 他说北狄狼子野心,要我千万慎重防备,他说云中盘根错节,要我寻个时机迁都,他说吾儿,你不要轻信任何人,也不要吝惜任何人。 我含泪一一应下。 父皇即位时,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是如何呕心沥血,逆天更命,才为我攒下这些家底,我不敢想。 却不能不想。 我鸩杀了郑太后。 顾和章回来后的第三个月,我膳食中的慢性毒药又新添了一种。 我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旬,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指使曹宴微请郑贞宜来永安殿。 我不怕她不来,她喜欢我的脸。 在我即位的第三年,她的手曾拂过我的脸,似笑非笑着说:“你愈发像你父皇,却比你父皇更俊。” 殿中灯影朦胧,泛着昏黄的柔光,郑贞宜歪歪斜斜坐在我对面,红艳艳的外裳里未着寸缕。 我眼中盛着倾慕的光,痴痴道:“母亲果真知儿所想。” 她亦妩媚地笑着,指尖轻佻地刮了下我的侧脸:“哀家只怕你不敢。” 是了,在她面前,我的伪装,当算天衣无缝。 我执玉壶斟满了两杯酒,“所以儿臣向酒借一些胆色,母亲可愿,与儿满饮此杯?” 我将手中酒杯递至她跟前。 郑贞宜没有接,只是笑意不减地看着我,她给我下毒,自然也怕我给她下毒。 我一笑,收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空杯示意给她看,“母亲这下可信儿了?” 郑贞宜眉目松动,笑得更加妩媚,显然放下了戒心,她亲手熄了最近了两座灯盏,然后柔若无骨地依偎在我怀中,“平日里,这酒从来是旁人喂我。” 我腹中疼痛不已,仍垂目温柔看她,动情道:“儿臣来喂您。” 她再无疑虑,就着我的手将杯中酒饮尽。 我终于拿不住酒杯,猛地弓下腰呕出血来,溅了郑贞宜满脸。 白玉的酒杯骨碌骨碌滚出老远,郑贞宜猛地推开我,质问的声音那样刻薄尖利:“你做了什么?” “朕做了什么?”我额上冷汗涔涔,看着黑暗中那张恶鬼一样的脸畅快笑道:“朕为父皇报了仇!” 她还要再说话,忽地喷出一口污血,整个人委顿在地,四肢不断抽搐。 徐丹阳所制的转心壶自有其高明之处,她的那杯酒,份量比我那杯足得多。 曹宴微守着门,孙长度急匆匆从屏风后转出来,给我喂药催吐,直到连胆汁也快吐出来,又逼我吞下五颜六色的药丸。 太医来时,郑贞宜的眼睛瞪得滚圆,尸体已经僵硬了。 她的那些宠臣男侍,平日里只顾着争风吃醋,人既已经死了,也不可能聚沙成塔,嘴上叫嚷得厉害,我一瞪眼,便似一群鹌鹑。 父皇在日,郑贞宜便豢养过男侍,父皇去后,她更变本加厉。 从前朝中人畏惧她手中的权势,暗地里却颇有微词,而当我再次登上御座,就连郑显铎昔日的旧部也倒了戈,我知道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但无论韩中书还是薛侍中,又或是陆尚书,固然也曾迫于郑氏的军权在握曲意顺从,终究不是真心依附。他们盼望着背后的家族长盛不衰,竭力想维持世家的地位和荣耀,并不想取而代之,所以我无需害怕。 至于顾和章,他恸哭过一场,并没有向我讨要说法。 亲政以后,我改了年号。建宁,建宁……建万世之基业,得四海之咸宁。 这是一招险棋,用我自己作饵。 为了取得郑贞宜的信任,我体内的毒日积月累,只为在她宫中诊脉时毫无破绽。 而今再加一剂,可谓雪上加霜。 我翻遍她的长杨宫,想要寻得一方解药,奈何除了断骨红与一夜秋这两个鸡肋的名字,竟一无所获。我想起郑贞宜临死前诡异的微笑,想起那道足以保顾和章余生无虞的懿旨,我的喜悦荡然无存。 师父说我变了。 我问他变在哪儿。 他沉吟着,半晌才轻声说:陛下变沉稳了。 其实他不必如此,我时常在铜镜前端坐,亲眼看到自己的眼神逐渐藏匿了阴鸷,再不如往日分明。 这有什么?为了活命,为了复仇而已。 忽冷忽热间,我将锦衾裹得更紧,我问师父,他的头发为什么而白。 他说生来如此。 我笑道:师父愿入庙堂否? 他避无可避,终于坦言:为师的头发已为你父皇操劳白了,实在力不从心。 于是我问他,师父将相之才,父皇那样艰难,您当初为何不愿入朝为官助他。 师父说,父皇的处境,就算师父的师父来了,也不会比父皇做得更好,谁都无力回天。 我不甘心,父皇他原本,可以做个名垂青史的治世明君,而不是这样郁郁而终 。 可我不得不认命。 我想起谢瑾。 我问师父,他还好吗? 师父愣了一下,问我他是谁。 我说,是谢瑾。 师父说,庭兰他很好,一直想来辅佐陛下,我让他多学些东西,切忌好高骛远。 我心头一暖,朦胧间叫住请辞的师父。 叫他迟一些来罢,眼下尚不急。 师父低低应了一声。 我忪了心神,再次沉沉睡去。 梦里仍在山中,十二岁的谢庭兰从迎春花的掩映间转过脸对我说:陛下他身不由己,定是有苦衷的,我并不恨他。 我正欲开口,画面倏尔倒转,我已置身永安殿,徒劳握着父皇愈发冰冷的手。 父皇殷切地叮嘱我:不要轻信任何人,也不要吝惜任何人。 我猛然惊醒。 ---- 架空,个别情节涉及到北魏和北周。
第2章 情何以堪 月色溶溶,灯影摇摇,须发渐白的曹宴微趋步入殿,捏着细细的嗓音恭敬道:“陛下,殿中尚书来了。” 顾邺章一时不语。直到灯烛“啪”地爆出一个响,才说:“孤去更衣,且让谢卿稍候片刻。” 他无法分清,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和谢瑾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墙。 从谢瑾第几次得胜归来?又或是从他第几次对流水般的赏赐来者不拒?还是从他拒绝把令姜送入深宫? 他们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 建宁四年春,太华殿。 中侍中捧着明黄缎的圣旨,尖细的声音悠悠长长,颇具穿透力:“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陈郡阳夏谢瑾,封中书省主书令史,即日上任,钦此。” 不过是一介掌文书的从七品小官,竟劳动天子亲下令旨、中侍中曹宴微宣旨,可谓破格的殊荣。 谢司徒的案子重审至今,也有快两个年头了,最多再过三个月就能尘埃落定。其子谢瑾弱冠之龄,又无过人功勋,天子这么一摆谱,人皆道文士盛选的中书舍人,正对谢主书虚位以待。 但不管怎么说,谢司徒毕竟还没昭雪,初来乍到的谢瑾也还未任起草诏令之职。短暂的议论纷错后,为数不多的几位臣官便接连散去。 绕过御座几步行到谢瑾跟前,顾邺章含笑拉住他的手:“庭兰,你总算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七载春秋瞬过,初初亲政三个年头的顾邺章依然风采明秀,脸上却泛着不健康的苍白,甚至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嶙峋憔悴。 他们的身份已与旧时相异,但谢瑾心中仍泛起一阵疼惜,任由对方牵着自己,低低地问道:“陛下近日安否?” 这是正经的问安规矩,他说出口时,却流露出少许旁人没有的亲近之意。 抬首示意曹宴微去掩门,顾邺章带着远道而来的师弟落座,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何可谓安?庭兰这是明知故问。朝臣倾轧、外敌环伺,未得过一日安枕。” 山中岁月何等安然潇洒,但到底是回不去了,坐上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太多人想要他去死。但他会活着,没人杀得了他。郑贞宜不能,顾和章也不能。 谢瑾歉然道:“臣来迟了。” 顾邺章却摇头:“没什么迟不迟的,来了就好。可巧呢,谢司徒的案子就快结了。” 见他主动提起父亲,谢瑾心中不由酸软动容,却又实在唤不出那声已好些年没叫过的“师哥”,只迟疑着问:“敢问陛下,家父…可能翻案吗?” “你放心。”顾邺章温声宽慰:“郑显铎已死,其弟郑显锋也病故了,余者不足为虑。只待郑毅安松了口,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此中内情,他一语带过,没跟谢瑾细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郑毅安在狱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指望着郑氏的党羽投鼠忌器,一直没动大刑。 前朝董卓的例子摆在前头,真要把人弄死了,届时乱党竭斯底里拼命反扑,他纵有雷霆手段,也一样吃不消。 谢瑾松了口气,又问:“陛下赐臣主书令史,是希望我以后都做文官吗?” 顾邺章摆手:“那是后话了,庭兰经验全无,虽近来战事频发,总不能让你一来就上战场。但日久岁长,定不会埋没了你。” 谢瑾赧然一笑:“微臣多谢陛下体恤。” “……师父近来可好吗?”顾邺章问起孙长度。 谢瑾答:“仍是神龙不见尾的老样子。陛下知道他的,说是归隐烟霞,俗世的牵挂却也不少。” 正叙着旧,曹宴微迈着碎步上前,悄声道:“陛下,您要的人已等候在外了。” 顾邺章微微颔首,“将他们请进来吧,然后你守在外头。” 等曹宴微躬身退下,顾邺章转头看向谢瑾,眼中笑意盈然,“庭兰,你看我为你带来了谁?” 谢氏早已风光不再,莫非还有什么亲故不成?谢瑾如坠云雾,不解地顺着他指间望去。门扉被无声打开,迎面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男孩穿着左衽箭袖的灰衣,女孩一袭金红杂花的黄裙,相貌与他有五六分相似,也正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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