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看淡了生死,提起死后如何,并不像别的将死之人一样绝望地想抓住一切,也没有强颜欢笑地无所畏惧,他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只是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天空时,眼睛里偶然会有寂寞和遗憾掠过。 闻人昊便会从心底涌起一种无所适从,那是很多年前母亲去世时才有的无措。 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已经如此重要了。可惜知道得太晚,如今越是想挽回,却越是艰难。 若是当初再多一点点认真,少一点点玩弄,或许他不会这么不信任自己。从来没对人说过真话,唯一在他面前说的真话,却是太晚了。
第30章 「风好大,可能晚上会下雨,关窗好吗?」闻人昊用手摸了摸他的面颊,冷冷的肌肤,像是冷水浸过一般。 「今天会下雪。」罗夜暝半闭着眼睛,轻轻说道,「也该是下雪的时候了。」 听到这句话,闻人昊心下一片冰凉。 他看了罗夜暝半晌,发现他脸上的青气一丝也没有了,却是蔓延着一种死气。 他站起身来,关上窗子,匆匆瞟了一眼。这个宅子是在城郊,远处就是农田了,坑洼处果然已开始覆着一层白得仿佛透明的雪粒,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赶着回家。 已是傍晚,以前的这个时候,富户们会在门外点着灯笼,此时却因寒风猛烈,都将灯笼收起。 天地间毫无一点闪烁的亮光,灰蒙蒙的,一片萧索苍凉。 闻人昊只觉得说不出的沉闷,关紧了窗户,便催促罗夜暝躺下。罗夜暝慢吞吞地解开身上披着的狐裘,慢慢卧倒床上,身体却是蜷缩着,像是怕冷的小兽。 闻人昊忍不住伸手探入被子,在他背脊上一摸,竟是凉的。习武之人丹田气息常驻,胸腹背脊都会温暖一片,罗夜暝连身上也是凉的,可见已是不会好了。 早就让丫鬟们烧好了炕,床上并不冷,却不能温暖他的身体。 闻人昊一怔之下,竟忘了将手收回。 罗夜暝不自然地扭了扭身躯,脸上竟然微微泛红:「我发现每次和人在外面那个,都会被人撞到……所以还是不要了,我运气不好的,要是再被人撞到怎么办?」 他竟然以为他是在求欢?他又不是禽兽,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还能发情! 闻人昊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想到第一次他在外面巫山云雨还不是和自己,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气恼。 他目光扫了罗夜暝一眼,却见他肩膀单薄,露出深深的锁骨,皮肤也暗淡了许多,但他却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欲念,只想将他压在身下,用嘴唇亲吻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强行压下这不该有的念头,侧身卧在他身旁,掌心按在他背心要穴上,将自己的真气送了过去。两人练的都是邪道武功,原本同源,都是阴邪一脉,入体时虽然舒服,却会觉得身上一冷。 罗夜暝开始时打了个寒颤,但后来却觉得身上真气行走诸处穴道,比按捏抚摸更为舒服,这才知道是闻人昊用自身武功为他续命,不由有些吃惊。 「没有用的……」他微微挣了一下,被闻人昊抱在怀里。 他火热的怀抱紧紧抱着他,让他一惊,却发现真气并没有断绝,便知闻人昊是一心想救他性命,默然一叹,不再动了。 油灯点了两盏,照得房内尽是温暖的昏黄。 罗夜暝只觉得清醒了许多,那种浑身疲倦无力的感觉消散不少,竟然有了些精神。 房间里静静的,窗外似乎有雪声,轻盈地落到地上,更显得房中寂静安宁。 闻人昊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与他面对面躺着。 罗夜暝看到闻人昊的眼睛泛红,心知他耗费了许多心神,被他揽住腰时便没有挣脱,早已死去的一颗心却是跳得飞快。 他只觉得面颊也似乎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变得发热,只能强行忽视这种感觉,避开他的目光,不由得渐渐露出一丝笑意:「我家屋后种着一片竹林,刮风下雨时会有沙沙的响声,睡觉就会特别安稳。」 闻人昊看到他这笑意时,不由得心下怦然,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你是君子,自然喜欢竹林了。」 他的奉承简直是露骨了。罗夜暝不由得轻咳了一声:「我们是青竹帮,除了豢养毒蛇外,自然会种竹子,那片竹林在我生下来之前就有了的。」 被他反驳后的闻人昊仍然脸皮极厚,赞美道:「种植竹林的令先祖,也必定是大大的风雅之士。」 「那片竹林其实是野生的,很多年前就有,不是我家先祖种的。春天发竹笋的时候拿来炒肉倒是很好吃,又不是紫竹能做箫,有什么风雅的。」罗夜暝不想与他多说话,却又觉得闻人昊狗腿得让他心疼,「好晚了,该睡了。」 「你睡吧,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就好了。」 若是往常,罗夜暝只会当他是说笑,但此时看他双眼泛红,目中不仅有疲惫之色,似乎还隐隐有一层水光,不由呆住。 闻人昊发现他瞧着自己,便知道自己终究无法掩饰心中的悲意,心中更是发苦。也不知他若是闭目不醒,从此去了,自己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习惯了他在身边后,便越来越觉得以前纵情声色的日子是多么可笑无聊。 「看什么,不是说困了么,快睡你的觉吧。」他粗声粗气地道。 罗夜暝心知他是真的在为自己伤心,心中一个角落处忍不住雀跃起来,口中却道:「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竟然还哭呢。」 闻人昊这次却没有反驳,凝视他半晌,才道:「我也不知怎地,遇到你,就变得幼稚了。」 罗夜暝呆了呆,心里那种说不出的哀伤又涌了上来,柔声道:「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希望以后能和你做朋友。你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闻人昊皱着眉头,略显暴躁,「你若活下去,我们便做一辈子夫妻,你若……若是抛下我去了,那我只好在你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以后合葬吧。」 罗夜暝细细思量了片刻,认真地道:「以后你拿这句话去哄别人,会比别的话更有用些。」 闻人昊气得血脉逆流,嘴里却是苦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别人听到这句话只会生气,他们只想和我花前月下,却不会愿意和我艰难困顿地过着这种痛苦不堪的日子,彼此怨怼后,还要埋在一起,只有你会当成是甜言蜜语──难不成你会为这句气话心动?」 他讽刺地说完,却见罗夜暝面颊有些病态的嫣红,甚至避开他的目光,连身子也转了过去,口中说道:「睡了,不说啦。」 闻人昊心中狂跳,他忽然觉得说不出地紧张害怕,便如初识情滋味的少年,既冲动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心下一片温柔,仿佛有春水在心底满溢开来,低声唤道:「夜暝,夜暝……」 罗夜暝鼻息轻缓,却是再没发出别的声音。 虽然没说话,但仍然能看到他耳垂微微红了,显然很是欢喜害羞。 闻人昊感到身上发热,似乎只有冲出门去,在雪地里大叫大嚷几声才能冷静下来。却是不敢吵醒了他,只慢慢低头,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 「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不管你打我骂我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快些好起来……」 原先只怕说得越多,越会遭到他的反感,此时却知总有一句会落到他的心里,心中不知是喜是悲,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不由痴了。 *** 以内功护住心脉是一种很是高明的武技,只是运功的人花费了十倍心力,伤者也只能好上一成,而且若有闪失,便是气血汹涌,走火入魔。也亏得闻人昊内功深厚,若是旁人连续七、八天地给他疗伤,即使有这么深厚的武功,也只怕早就累得趴下了。罗星曜的武功和罗夜暝同源,却没学过疗伤之术。想必独尊堡中有不少武功心法,闻人昊学过也不足为奇。 罗夜暝能坐起来时已是九天后,然而这小小的好转已能让闻人昊喜之欲狂。 「闻人昊,你憔悴多了。」罗夜暝打量他半晌后说道,「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俊美了。」 闻人昊脸上的笑容登时凝滞,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才醒过来,不宜多说,吃些东西罢?」 罗夜暝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躺了多久,口中尽是药汁的味道,也不知是何时吞下去的,亦或是闻人昊以口相哺。 他不敢多想,看到闻人昊端了一碗参汤来喂他,便就着他的手喝了许多,都没有品尝是什么味道。不过他病得太久,味觉没有完全恢复,也吃不大出来。 闻人昊喂他喝完,看到他嘴角有流出的汁液,便用唇吻去了。 他做这一切时自然而然,显然在这段罗夜暝并不知道的时间里习惯了的。 「参汤好喝就自己去盛一碗,不要舔我。」他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到。 闻人昊却是听到了,笑吟吟地亲了亲他:「不如你好吃。」 罗夜暝面颊泛红,眼睛不知看向哪里,找了个话题道:「你来找我,致青怎么办?」 话一出口,不由得暗暗后悔。他这话无疑是提醒闻人昊了。若是不提,还能假装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和闻人昊多相处些时日。可是一提,闻人昊免不了要记得许致青的好了。 那个俊美儒雅的少年的确是极好极好的,自己的确远不如他,他值得最好的对待。 罗夜暝黯然笑了一下。 在许致青甩掉自己时,自己能挥剑斩断情丝,而对于闻人昊的感情,却是拿得起,放不下。 这两人一个斯文俊雅高华自许,一个仿佛王孙公子,实在是难分轩轾,他也不知为何会区别对待。 或许是他在许致青面前一直遮遮掩掩,从来没有真实表露自己,在感情上就会下意识地有分寸,不像与闻人昊大部分时间都裸裎相对,闻人昊见过他最难堪丑陋的一面,两人做尽了情人之间的亲密事,不知不觉间,放了太多感情,想要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闻人昊听他提起许致青,皱了一下眉:「你提他做什么?」 他态度很是不悦,让罗夜暝讶然:「你们吵架啦?」他天生反应慢半拍,说这话时也不知应该怀疑还是窃喜,脸上还是呆呆的表情。 闻人昊心下一软,忍不住啄了啄他的嘴唇:「他嫌弃我家是前朝皇族,怕惹祸上身,和我分了。」 他语气轻快,又有些得意,让罗夜暝更是困惑:「他不是早就知道你家是前朝皇族的么?」 「他只知我家中昔日的荣耀,却不知荣耀所剩无几,反倒是前朝贵族的身分尴尬,他会犹豫迟疑也是免不了的。」 「你既然知他是偶然犹豫而已,却并不是当真在意,又何必计较。」 闻人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可是有一个人从不迟疑,心中又是爱着我,我为何不能更爱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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