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黄昏后,夕阳薄。 高墙斑驳,门扉洞开。 北风穿堂过,撕扯重重黑幔。愤怒的浓黑张牙舞爪,如无数阴曹恶鬼,裹着一道孤傲的身影。 凤隐静立在神龛前,神龛上覆着的黑纱已被揭去,里头挂着一幅泛黄的画。 画像上的男人面若冠玉,仪表堂堂。 凤隐凉薄狭长的眼里闪过讥诮。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传说中的父亲,就在司空逐凤死的这一天。他异常平静,甚至想笑。与母亲一样,父亲于他,也只不过是个高度抽象的符号。 这么多年来,司空逐凤将晏清河的画像供在这应悔斋的神龛里,是悔痴情错付,是悔未能亲手杀了负心人,还是悔生死永相隔?凤隐不得而知,凤隐唯一确定的是,她后悔生下他。因为她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矛盾、痛苦与恨意。被抛弃的女人很可怜,疯起来也总是很可怕。幼时每每夜半惊醒,病榻前,他总能看见她在缓步徘徊,手里提着一把剑,剑刃闪着寒光。那把剑高悬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刺穿他拼命喘气的喉咙,终结他苦苦经营的生命。 “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我怀胎十月用尽手段也没能弄死你?你就是个怪物,去死,去死,去死!” 女人声嘶力竭的吼声字字泣血,利刃般凿入记忆,成为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燕浮欲言又止——“你体内的寒毒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那个,圣姑当年怀你时兴许是误食了甘遂翼首草之类的性寒微毒之物,导致你天生体质阴寒,毒素沉积肺腑,难解,难解。” 司空追仇摇头叹息——“孩子,你搬来奈何宫,有舅舅在,逐凤不会再打你骂你,以后舅舅护着你。” 凤隐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的,他问司空追仇:“你能护我到几时?” 日日夜夜,凤隐同样问自己,这具残破的身子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杀了她。 只有杀了她,方得解脱。 ——他终于如愿以偿。 肩膀耸动,凤隐低低地笑了起来。 “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冷硬的青石砖上,滚了灰尘。 院子里响起凄苦的箫声。 凤隐停了笑声,侧头聆听,良久才一声叹息:“你还没死。” 箫声戛然而止,秦尘绝屈腿坐在门边,嗓音虚弱:“那要问你那个姘头,为何要手下留情。” 提到沈墟,凤隐的背影似有一瞬的僵硬:“他既饶你一命,你还不赶紧逃命?” 秦尘绝摊手:“我本想走,但我无处可去。” 凤隐:“既然你不走,那本尊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秦尘绝:“说。” 凤隐言简意赅:“圣姑已死。” 秦尘绝并不意外:“我知道。” 凤隐:“你知道?” 秦尘绝沉声:“他的剑太快,世上无人能躲。” “你听起来生无可恋,那本尊就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凤隐转身,来到他身边,蹲下。 二人一齐望着院里的梧桐树,望了许久。 秦尘绝的血流了一地,终于忍不住:“你想熬死谁?” 凤隐不紧不慢地道:“别急嘛,好消息岂非总是这般难等?” 秦尘绝翻了个白眼:“等什么?” 凤隐:“等我死。” 秦尘绝先是一怔,而后扯了扯破裂的嘴角:“还是不等了吧,从小到大你每次死过去,都能再活回来,鬼仙附体一样,难死得很。” 四肢越发冰冷,他抬眼望了望惨淡的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杀人要趁早。” 凤隐端详着手指:“本尊杀人不挑时候,只看心情。” 秦尘绝心念一动:“那你现在心情如何?” 凤隐没回话。 院子里两片梧桐叶被风刮得打起旋儿,秦尘绝苦笑:“凤隐,我从来都看不透你。小时候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放着那么安逸舒服的漂亮废物不当,要去练什么逆行经脉的邪功,长大了我也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要改弦更张做什么一统江湖的春秋大梦,凤隐,你有病,你还真心实意爱上一个男人。” 说到这里,他青白的脸上挂起尖刻的嘲讽:“他知道你活不长吗?” 凤隐的侧脸掩在房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语气很淡:“他没必要知道。” 秦尘绝哼笑:“难不成你想直到临死才告诉他?” 凤隐抬手,点了他伤口附近止血的穴道,半开玩笑道:“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对外宣布死讯时,记得编个像样的理由,就说本尊是意外而亡。” 秦尘绝挑高了细长眉毛,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中的力度逐渐增强:“你的身体真的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坏到要瞒着藏着,不敢告诉心上人? 凤隐笑吟吟的:“对你来说,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是么?” 秦尘绝将信将疑:“那姓沈的……” 凤隐:“他已走了。” 不光不敢告知,甚至将人推开? 秦尘绝咕哝:“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 “锃”的一声,凤隐拔出他手边的柳眉剑,架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摊开了,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想死,还是想活,你选。” 秦尘绝瞪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直瞪得眼睛酸疼,终于还是叹口气,一手探入靴中,抽出精铁铸造的令牌,轻轻置于那只手掌掌心。 凤隐接了无上令,掂了掂,撤了剑。 时料峭隆冬,天池圣教逐鹿中原,一统江湖,天下门派尽皆归附,唯万象青云与剑阁三大门派封山闭客,避世不出。 剑阁弃徒沈墟为报师仇,手刃圣姑,圣尊凤隐借刀杀人,兵不血刃整合了教中势力,唯我独尊,之后却过河拆桥,连下三道追杀令,称要活捉沈墟血债血偿,然不得其果。那之后沈墟如同人间蒸发,隐匿江湖,三年不见踪影。 三年间,圣教迅速扩张,如日中天,虽叱咤风云,但并不仗势欺人,横行作恶。这得益于圣尊立下众多门规,对教中弟子强加约束,其执法森严,手段狠辣,威严不可冒犯,是以众教徒行事谨慎,轻易不敢逾矩触怒,正邪两道隔阂日消。更有各门派间遗留的陈年旧怨,圣尊也派遣“安定使”,半强迫半劝说地,使敌对门派间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种种行径,是非难断,没人能猜透圣尊在想什么。 一时间,江湖上刀光剑影不再,恶人不敢作恶,所谓善人也无法靠除恶扬名,仇人相见还要偷着眼红,到处都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但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而已。 不少英雄好汉绿林草莽明面上感恩戴德,私下里却捶胸顿足,处处束手束脚,不能快意恩仇,这他妈还算个屁的江湖! 三年后,各门派积郁已久,暗地里以万象青云为首,组织起一股庞大的势力,打着邪不压正的旗号,反攻天池百里碑。 此战打了三天三夜,圣教倚仗绝地天险,负隅顽抗,久攻不下之际,某位圣教内应泄露了后山密道,各门派深夜遣精英弟子自天池山脚下的鹰眼湖泅水潜入,一口气直杀到奈何宫。 圣教这下腹背受敌,圣尊与左右护法携死士二百,诱敌于山巅,拖延时间。长老堂则奉命带领余下的弟子门徒,突破重围,冲下天池山。 那夜下了满山头的雪。 鲜血融了积雪,被踏成脏冰。冰面折射出清晨第一缕冷阳。 寒风呼啸,刮得大氅猎猎作响。 凤隐率残部五十余人,被层叠刀剑团团围在悬崖前的空地,他们人少,但各个武功高强能以一当十,又都拿出陷入绝境时破釜沉舟的气势,对方竟无一人敢上前。 僵持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人人肩头都铺了一层雪,发丝上的汗水混着血水,结成冰碴。 秦尘绝胸腹间受了释缘方丈两掌,内伤颇重,不得不打坐疗伤。郝不同腿上被楚惊寒砍了一刀,气喘如牛,一双眼睛却如饿狼,泛着幽幽绿光。苍冥身上小伤无数,染血的黑衣被冻成铁皮,硬邦邦的,行动间哗哗作响,他始终不离凤隐三步远,一柄风雪刀砍钝了刃。 凤隐被他们护在中间,视线自对面或熟悉或陌生的张张面孔上缓缓扫过,这目光里有审视,有轻蔑,有讥嘲,如看蚍蜉蝼蚁,唯独没有恨意,却比裹着寒风拍在众人脸上的雪粒还要冷。 ——对方自然也是损失惨重。 鏖战一夜,所有人都狼狈不堪,精神紧绷,与他对视上的,皆浑身一抖,不约不同向后退去,潮水一般。 凤隐轻笑,胸腔鸣动,嘴角便被震出血来。 他不以为意,揩去血迹,反手将夺情剑插入雪地,神情间似有倦意:“说吧,你们要本尊如何?” 一人躲在人群里叫骂:“魔头,难不成你以为你死到临头还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引颈就戮才是……” “嗤”的一声响,众人听见有什么东西破风划过。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噗通一声仰面摔倒,哀呼惨叫:“眼睛,眼睛,我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将人翻过来一看,只见他两只眼睛上插着两根细细的冰棱,鲜血长流。 众人骇然,凤隐竟能以内力凝雪成冰。 “阿弥陀佛。”释缘禅师越众而出,双手合十,“凤施主,眼下大局已定,何必再多增杀孽?” 凤隐生平最烦秃驴念经,斜睨过来:“你若承诺放我一众属下安全下山,本尊就答应你不再伤人。” 领头的道人一身道袍凛然,长眉迎风飞舞,乃青云观冲云子,他持剑冷声道:“凤尊主对自身的处境似乎还不太清楚。” 他们煞费苦心围剿魔教,怎能放过这几个骨干人物?魔头与其同伙不除,无异于放虎归山,往后余生岂能睡个好觉? “本尊倒是清楚,只怕你们糊涂。”说话间,凤隐俯身抓一把雪,手上就又凭空多出几根锋利的冰棱,他颇为邪恶地转动眼珠,“今日雪大,冰针取之不尽,发暗器又不费什么力气,快让本尊看看,下一个没眼睛的倒霉蛋会是谁呢?” 人人争相往后挤。 “除非……”冲云子立刻做出让步,沉吟道,“凤尊主若能就此散尽一身武功,我们或许可以考虑放诸位一条生路。” 本来冲云子如此提议,是算准了凤隐作为一代武学宗师,是宁死也不肯自散武功的,到时候他们再行进逼也不算欺人太甚,可万万没想到,凤隐答应得干脆利落:“好,本尊答应你!冲云真人乃正道楷模,年高德劭,自是说到做到,言出必行。” 冲云子难以置信:“你,你竟然愿意……” “尊主!” “尊主,万万不可!” 苍冥与郝不同同时出声阻拦。 秦尘绝也带伤讥讽:“凤隐你在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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