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散客相顾骇然失色,一多半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张大了嘴,有那胆小的,瞬间逃的逃散的散,又有一拨身穿湖绿色短打劲装的带刀侍卫赶上前来察看。 众人瞧得分明,厅中地上赫然坠下一名妙龄女子,女子身穿鲜红衣裳,衣襟上用金线绣着两个大大的喜字,她仰面朝天,杏目圆瞪,唇齿微张,一小截丁香小舌无力探出,看来已死去多时。另有吊诡处,她漆黑的长发高高挽起,未戴珠钗,只鬓边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大红花。红花愈红,反衬得女子面色白得瘆人。 用餐的堂客们无一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人看见是谁将女子抛入厅中的。 有人倒是识得那花的品种,便高声道:“那,那是红海棠,也叫断肠花!” 沈墟一见死去女子身上的红嫁衣与红花,瞬间就联想到一人,他与玉尽欢交换一个眼神,玉尽欢轻轻颔首。 “啊呀,是她!”场上众人里数孔老六最为见多识广,他也无愧乎知晓老人的名号,这就已猜出头绪,“传闻前凌霄宗宗主爱憎分明,亦正亦邪,性子虽然刚烈却偏爱莳花弄草,她每杀一人就要在所杀之人头上簪一朵花,所以人送称号,簪花夫人。簪花夫人沅芷已有两年不曾在江湖露面,今日突然发难,嘿嘿,不知是哪位短命鬼触了她姑奶奶的霉头。” 经他一提醒,众人似乎也都想起江湖上这号人物来,四下里登时炸开了锅,高声议论起来,有人说簪花夫人心狠手辣相貌丑陋,有人说夫人其实不是夫人而是个男人,还有人说簪花夫人是位老掉了牙的怪癖老妇,总之流言蜚语,全是捕风捉影,一个真的也没有。 沈墟注意到赫连熙正原本一团和气的脸色陡然间变得铁青,眉头也深深皱起,他催促着侍卫们速速将尸体搬下去,又差人去衙门报官,并张贴告示,叫女子家人前来认领尸身,最后抱拳向各位宾客致歉赔礼,说今日事发唐突搅扰雅兴,承诺席上酒钱一概全免。 一系列应对措施做得滴水不漏,交代完下人,他又去各个雅间一一安抚,一切调停得当后才擦了脑门上的汗,匆匆离去。 沈墟与玉尽欢一直跟着他的马车来到赫连家宅。 赫连家富甲一方,又与当今太后沾亲带故,时值皇帝年幼,太后把持朝政,她老人家一高兴,就爱分城封地,所以赫连家就成了一城之主,身份显赫,门第擢登。 眼前是座巨大的宅院,气派的正红色朱漆大门,威武的虎头铜环,漆黑的金丝楠木匾额,匾上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赫连府”,门内深深,鸟雀啁啾。 高墙下,沈墟默立,他想,沅宗主武功高强,她想杀谁,自然谁也拦不住她,她想躲着,自然谁也找不到她。但此事终归是她与赫连锦之间的私情,不可累及无辜,今日已有一女命丧她手,也不知她会否就此停手,她要是一时发狂,为一负心人杀尽满城年轻女子,岂不铸成大错?她就算要杀,也该只杀这堵高墙内的那个人。 “你想如何?”玉尽欢一边肩膀抵着墙,懒洋洋地问,“冲进去,将赫连锦捉出来?” 沈墟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穿,也不抵赖,点点头。 “然后再把人送到沅芷面前?”玉尽欢斜眼睨着他,“清官难断家务事,男女之间的感情本就缠绵悱恻错综复杂,你何必掺这一脚?” 沈墟蹙眉:“师父说过,男人不能始乱终弃。” “你怎知赫连锦始乱终弃?”玉尽欢道,“只听花意浓的一面之词?” 沈墟道:“此事因他而起,如今又有人因他而死,他难道不该出面阻止这一切?” 玉尽欢道:“你怎知他不愿出面?” 沈墟奇怪:“他若愿意出面,难道还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让他出来?” “不好说,此事未见全貌,不可妄下决断。走,先跟我去一个地方。”玉尽欢拉起沈墟,走出两步回头又拿玉扇敲了一记沈墟的脑袋,“再说了,你武功再高,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别人家中,万一中了埋伏,谁来救你?别看我,也甭指望我,我那点三脚猫轻功自个儿逃命都不够用的,再搭上你,基本等同殉情。你行事之前,要多动脑子想想,不然你这脑袋瓜儿生来是做什么用的?用来看的?” 沈墟听他扯来扯去,不知怎么扯到殉情,不知怎么又扯到他的脑袋,说得他有点懵,任凭玉尽欢牵着往前走。走了一阵,忽然想起玉尽欢竟然用扇柄子敲他,此时话题已过,他也不能再倒回去还手,油然而生一种有气撒不出的憋屈感。 就这么憋屈了一路,左拐右转的,走了约一炷香的时辰,两人停在一个算命摊子前。 沈墟跟算命先生大眼瞪小眼,扭头瞧玉尽欢:“……?”算命啊? 玉尽欢镇定自若,袖子一抖,一枚银锭子就咚一声掉在算命摊子上。 沈墟看见算命的眼里倏地冒出精光,恍若饿了三辈子的瘦狼看见一头肥羊。 肥羊大马金刀地往摊前脚凳上一坐,理了理层层叠叠的衣袖,当羊也当得十分豪横:“算一卦?” “好咧!”算命先生伸手摸向那锭银子,嘻嘻笑道,“公子算什么啊?命理五行风水姻缘,甭管哪一项,我都能给您算得门儿清!” 玉尽欢一巴掌拍开他伸向银子的爪子,要笑不笑地道:“既然你都夸下海口了,那就给我算算……姻缘吧。” “姻缘啊,姻缘好……我这就给您……”那算命先生凝神往玉尽欢脸上一看,搔搔头,嘀咕,“看来相面是不成啦,那就六爻吧。” 说着取过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三枚铜钱来,递给玉尽欢,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解方式方法。 玉尽欢接了铜钱,信手一丢,铜钱掉在案上,骨碌碌转了一个圈儿,接连躺倒。 那算命先生翻了个白眼,也不计较,这就专心看起卦来。他左脸上长着一个有铜钱那么大的黑痣,痣上长着好长一根毛。 他就用食指卷着那根毛,盯着三枚铜钱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沈墟生怕算命先生说出什么天煞孤星注定孤独一生之类的话来,忙宽慰玉尽欢:“定是你从前欠的桃花债太多了,先生算不过来,改算点别的吧?” 玉尽欢挑眉,刚想反驳说我何时欠过桃花债,算命先生大手一挥,收了铜钱,起身道三声“孽缘啊孽缘”,而后摇着头叹着气,竟然收摊要走。 玉尽欢一手按住他:“怎么?有钱也不赚?” 算命先生望了望天,道:“不赚了不赚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莫挡着老子收摊。” 此时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哪里像要下雨的样子? 沈墟心想,玉尽欢恐怕真是个天煞孤星,这算命的心肠好,不忍直言,便推说要下雨收摊,于是也不拦他。 那算命先生瞧着文弱,手脚却利落,收摊儿收得奇快,刚收完,天地间就骤然刮起了狂风,再几个喘息,天边乌云滚滚,雷声隆隆,黄豆般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直将人砸懵了。 街上行人纷纷跑动躲雨。 “嘿!我说的吧?二位还愣着瞅啥呢?赶紧找地儿避避吧。”算命先生挑起颇为沉重的扁担,不见脚下如何行动,人已飘飘然掠到几丈开外,轻功竟十分了得。 “快跟上。”玉尽欢一声催促,也掠了出去。 沈墟云里雾里的不知玉尽欢在搞什么名堂,想不通,只得先缀上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算命的:不好说,不敢说,天机不可泄露,总之he。
第31章 那算命的脚程极快,对琅琊城内的地形又烂熟于心,只看他在窄街暗巷里左拐右转,晃悠来去,但凡换个人来,稍不留神就得跟丢。 但他偏偏撞在玉尽欢手上。 姓玉的武功不咋样,却似乎颇为精通尾随盯梢的功夫,屡次都能在对方堪堪要甩掉他的紧要时候缀上去。 如此你追我赶耗了半炷香的时辰,前方飘忽的身影总算在巷子那头停住。 大雨瓢泼。 三人浑身湿透。 “二位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算命的有些气喘,甚至有些气急败坏,“我卜算子今儿个不算卦了,你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算了。请回吧!” 原来这就是路歧七侠里的神算子卜阴阳。 沈墟拿眼角余光觑向玉尽欢,不知他缠着人家到底想做什么,总不是非要算命? 只见玉尽欢一身仙气飘飘好大一蓬的绫罗绸缎被雨打湿之后显得有些狼狈,有些滑稽,他略显嫌弃地扯了扯领口,一片沾雨的玉白的胸膛就露了出来,沈墟只看了一眼,眉尖微蹙,立时扭过头。 “我也不叫你算卦啦。”只听玉尽欢敞声道,“我只要你带我去见一个人。” “呼——” 他手里掷出一样银闪闪的东西,越过小巷,破风而去。 那头卜阴阳轻描淡写一伸手,接住了,张开手掌一看,是方才那锭银子。 卜阴阳先把银子收入怀中,这才问:“你要找什么人呐?” “孔老六孔经纶。”玉尽欢道。 “嗐,我以为你找什么天上地上难觅仙踪的人物,原来是我那孔兄弟。”卜阴阳笑了一声,“明儿个一早你到北山子茶坊门口候着就成咯,他天天都到那块儿说书。” 说着,他挑着扁担转身欲走。 玉尽欢又抢上一步,按住沉沉的扁担一头:“却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卜阴阳斜睨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不是我有什么要紧事。”玉尽欢敛了笑容,“我怕去晚一步,你那说书的兄弟会出什么要紧事。” 卜阴阳面色一凛:“你也忒小看了我们兄弟,六哥的身手,寻常人也奈何不了他。” “怕只怕,不是寻常人。”玉尽欢松了手,叹口气,又换上漫不经心的语气,“罢了,横竖是你兄弟,又不是我兄弟,与我也不相干,你要是实在不在意……” 话未说完,卜阴阳已经疾步掠去。 沈墟望着他飞也似的背影,不解地问:“知晓老人能出什么事?” 玉尽欢目光沉沉:“他今日可算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阴雨绵绵。 门小墙却高。 高墙内杨柳依依,有人吹箫。 箫声肃杀冷瑟,凄婉哀绝,带着不祥的气息。 尚未推开门,玉尽欢已在摇头:“箫声已起,来不及了。” 卜阴阳听到这箫声,身形猛然一顿,随后卸了货,操起那根铁打的扁担,砰地冲开紧闭的院门。 潮湿的雨雾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沈墟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就像野兽濒死时呼哧的喘息,夹杂着鱼儿离岸缺水时扑腾的动静。 院子的雨里站着一位紫衫客,他瘦而颀长,头戴一顶宽大的笠帽,帽檐紧压在眉际,投落的阴影遮去了面目,一滴雨水正自笠帽边沿缓缓滴落,落在他手中那根九节紫竹制作的洞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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