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墟的困惑一个接一个:“可错杀你这位亲人的人,也是你的亲人。” 玉尽欢不吭声了,他替沈墟满上一杯酒,点解道:“你心下主意已定,又何必再来相问?” 沈墟手一抬,满饮此杯,烈酒入喉,他毕竟于饮酒一道还十分青涩,被呛得直咳。 “这回换我来问你。”待他咳完,玉尽欢支肘拄腮,眉眼弯弯地望着他,“从前有个小孩,生来就不得不继承大业,可他心不甘情不愿,他当如何?” “大业?”沈墟搔头,“他家有皇位要继承?” “唔……你就当差不多吧。”玉尽欢掩唇笑出了声,清了清嗓子,“而且他要是敢撂挑子,他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 “怎么个不好过法?”沈墟问,“会死吗?” “死?倒也不至于。”玉尽欢徐徐转悠着杯中酒液,沉吟半晌,笃定道,“他的身手还可以,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则他不会死。” “那还怕什么。”沈墟直言不讳,“实在不愿意,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万事大吉。” “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玉尽欢玩味地咀嚼着这句话,须臾叹道,“世上要真有这种地方就好了。” 沈墟不住地摇头,又不住地点头:“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只要肯花心思去找,一定有的,莫要气馁。” 此时星渐疏,月渐西,玉尽欢瞧他已有三分醉意,露出些憨态来,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笑道:“墟弟,你已醉了。” 沈墟蹙眉,摆手:“我没有。” 这是句实话,他只是脑袋有些发沉,眼前有些重影,远远没到醉的程度。 玉尽欢于是拱手:“墟弟好酒量。” 这酒量已算好的了?沈墟茫然瞪着酒杯。好像也才喝了五六杯? 还没想明白玉尽欢此言是真话反话,只听“咚”一声,对方已醉倒在石桌上。 沈墟:“……” 合着这位流连花丛的风流“才子”,酒量竟然如此不济?他怎么有脸来执酒相邀月下对酌? 沈墟在树底下静静坐了约半个时辰,直到夜风吹散醉意,灵台恢复清明,玉尽欢还没醒。 没办法,总不能把人就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吧? 于是沈墟一边面无表情地告诫自己,以后万万不能再与此人饮酒,一边任劳任怨地弯腰将人拉起,架在肩上,朝屋子蹒跚而去。 玉尽欢身材高挑颀长,站在那儿确实赏心悦目,等压在肩上,那就宛如一座山,一座能把人活活压死的山,饶是沈墟这等常年习武之人,搬运起来也稍显吃力。等他终于将人拖进屋安放在榻上,额上已冒出一层细汗。 此时已近夏初,暑气渐盛,沈墟刚饮了酒,这会儿又使了劲,一静下来就觉出热意来,便脱了外衫,去外头舀水洗了把脸,这才回来端坐榻边。 窗外闹春的男女没了声息,想必已自行离去。 屋内烛火明灭,玉尽欢呼吸绵长。 沈墟尚无困意,静坐无聊,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玉尽欢脸上。 不知为何,他从第一眼见到玉尽欢起,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跟寻常人一样,都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这张脸不算特别惊艳,也绝对跟丑搭不上边,但就是有种不协调之感。 想了想,许是那双眼睛过于出类拔萃,其余部位配之不上的原因。 沈墟这般想着,缓缓伸出手,悬于玉尽欢脸的上方,刚巧遮住下半张脸。 此时玉尽欢阖目而眠,倒也瞧不出那双眼睛的精彩来,沈墟略感沮丧地撤下手,目光微微下移时倏地顿住。 他恰巧瞧见了玉尽欢颈间凸起的喉结。 心潮没来由地一荡,一股似曾相识之感猛然攫住他的心神。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欲摸上一摸。 甫一触及,腕上蓦地一紧。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脊背砸在坚硬的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待缓过神来,他已被玉尽欢死死压在身下。 那双流光溢彩的狭长眼睛此时离他只有半寸远,里面涌动着戏谑和……和一种沈墟看不懂的东西。沉沉的。潮湿的。轻慢的。 沈墟呼吸一滞,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扭身挣动起来:“松手……” 玉尽欢没松,不但不松手,还用另一只手飞快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慵懒的嗓音里浸润着宠溺笑意,酒气喷洒在唇间:“丑奴儿又来闹我。” 丑奴儿? 沈墟一愣,霎时明白过来,玉尽欢这是吃醉了酒将他当作某个与他寻欢作乐的女人了! “玉尽欢!你给我睁大眼睛……” 话没说完就堵在了喉咙口,玉尽欢没睁大眼睛,他倒瞪大了眼睛。 玉尽欢将他一只手举起,按在头顶,忽然埋首在他颈间,细细密密地啄吻起来,有些痒,有些痛。就像小时候踏雪用长满倒刺的舌尖舔他一般。 沈墟又惊又臊,僵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玉尽欢见他一动不动,像是给吓傻了,玩心大起,索性将不规矩的手探进他的衣襟。 这下就有点过火,沈墟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霎时由红转白,空出的那只手刷一下抽出枕边长剑,直直架在了玉尽欢脖子上。 他的手气得发抖,因此剑刃也在抖,一个不稳就划破了玉尽欢颈侧娇嫩的肌肤,一线血珠渗出。 玉尽欢吃痛,茫然直起腰,眨眨朦胧醉眼似乎刚刚醒酒,仍搞不清楚眼前状况,嘟囔道:“墟弟你……” 沈墟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将骑在他身上的人一把掀开,抓起外衫就跳下床榻,夺门而出。 玉尽欢望着那道狼狈而逃的背影,缓缓坐起身,怀里仍残留着淡淡热意,如抱暖玉。 “嘶——”他抬手抹了一把颈边伤口,葱白指腹上沾染了殷殷血迹,他出神地瞧了一阵儿,忽而咧开嘴角,探出舌尖,将鲜血尽数舔尽,眼神暧昧不明,轻嘲出声,“丑奴儿,你这前任主子脑袋不灵光,胆子倒是不小。” 沈墟奔出屋外,因心中凌乱,羞愤难当,漫无目的地仗剑游走了一阵,待到天色将明未明,他冷静下来,心下又转出歉疚来。 说到底,玉尽欢是喝醉酒认错了人,也不是故意为之,而且他还伤了他,虽只是割破了一层油皮,但到底见了血。 不对,这也怪不得他,要怪只能怪姓玉的风流成性,不知收敛,眼神还恁差! 那也不该伤他。 思来想去,心里头越想越乱,此时东方渐露鱼肚白,庭院里草木深深,阴影错落,略显寂寥。 沈墟行至西南一隅。角落里忽然传出一缕哀怨凄苦的歌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歌声哀婉久绝,如泣如诉,飘在晨雾里教人听了倍增伤感。 听嗓音,是位女子。 沈墟循声而来,想一探究竟,只见一棵老槐树下,一名身穿猩红衣裳的女子披头散发,茕茕而立。 她背对着沈墟,一边字正腔圆地唱着曲,一边手拿一根金簪,在树干上刻字,不时还冷笑连连。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难免有些瘆得慌。 沈墟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在这院里住了好几日,从没见过此女,想上前询问,又怕扰了对方歌兴,正欲转身离开,“咔嚓”,脚下竟踩到一根枯枝。 歌声顿时停了。 沈墟心中“咯噔”一下。 说时迟那是快,只听“嗖”一声凌厉异常的破空之响,暗器就朝面门袭来。 拔剑已是来不及,沈墟身子微侧,张开手中一直拎着的外衫,迎上兜住。 “呲啦——”那暗器的尖端刺穿布料,势穷坠地。 却是那根金簪。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丑奴儿是谁?
第25章 沈墟暗自惊奇,心想我不过是不慎扰了大驾歌兴,当属情有可原,何以一字不问就出手伤人? 当下捡起金簪,欲交还之后再解释一番。 然这根金簪不过是打个头阵,还有更厉害的后招在等着他。 沈墟甫一直起身,两道大红绸带就迎面打来,绸带因凝注了充沛劲力,劲透绸尾,竟在半空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沈墟拔剑与之相交击,发出铛铛打铁声,手臂震得酸痛,当下心中一凛,此女内力似还在他之上,非等闲之辈。 绸带夭矫灵动,发力时坚硬如铁,收力时就使出缠绊扫转的精妙功夫,刚柔兼济,可远攻,可近交,游蛇般周转如意,穷追不舍。 那日柳湘亭大闹藏秀楼,沈墟曾见花意浓使过这般兵器,只不过花意浓主使双剑,绸带只是兼攻,想来是尚未练至佳境。眼前此女的绸带功夫可说是已臻化境,出神入化,瞧样式,武功路数与花意浓系出同门,应该也是凌霄宗的人。 “且慢!”沈墟不愿与人交恶,见招拆招的同时,忙出声辩解,“在下只是误入贵地,实无恶意,如有叨扰,我向阁下赔个不是,咱们别打了……” 哪知女子并不听他说话,出手越发凌厉,一根绸带与他长剑周旋,另一根绸带直绕过来击他后脑,嘴里念念有词:“锦郎啊锦郎,你既毁诺,我便杀了你,而后自戕,咱俩到了阴曹地府,还做一对恩爱夫妻,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沈墟心中一震,见她眼中爱恨交加,嗤嗤狞笑,又将他错认成什么锦郎,说话颠三倒四,想是得了失心疯。 与疯子可没什么话好讲,也没什么架好打,这就一招“飞燕穿帘”下腰,险险避过自脑后袭来的绸带,脚下一蹬,身子倒掠后去。 他本想避而走之,奈何女子不放。 那两根绸带宛如长了眼睛,又胜在攻击距离甚远,总能先一步堵住去路,时时笼罩住沈墟周身要穴,沈墟如不举剑还击,或被绸带击毙当场,或被点中穴道束手就擒。 如此你来我往缠斗了百十来招,胜负难分,沈墟内力不及她,渐感气息不稳,丹田空虚,再斗下去,难有胜算。 正苦思良计如何脱身,背后忽然传来铮铮琴声。 初时琴韵叮咚,温婉雅致,偶有珠玉跳跃,清脆活泼,犹如风光明媚万里花开,花间彩蝶追逐嬉戏。 沈墟的心神不知不觉被琴音牵引,蓦地念起悬镜峰上那些自由快活的日子,想起与师父对弈烹茶,听师姐畅讲聊斋,抱了踏雪在茅屋廊下看花开雪落。 对面女子似也被琴声吸引,招式渐缓,力势委顿,不知忆起什么美好往事,青白的唇边竟牵起一抹温柔浅笑。 沈墟这才觉出,此女若非愁眉紧锁,阴沉可怖,其实很美。 若说花意浓的美是娇媚含威,她的美则如清辉淡菊,雅人深致。 然好景不长,弹不多久,情致缠绵的琴音倏地高了上去,愈响愈高,跳荡不羁,竟至悲怆激越,直如百鬼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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