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墟举断剑抵挡。 眼看无幸,风不及凌空抛出手中不欺,厉声喊道:“接剑!” 沈墟着地一滚,避过当肩砍下来的长剑,抬手接住师父的不欺。 漆黑长剑出鞘,嗡鸣不断,削铁如泥。 冲凌趁胜追击,从背后掠来。 “大隐朝市,宁静致远。百川纳海,虚怀养晦。”风不及忽然在战圈外悠悠道,“神游物外,心不附体,百感渐生,物我两忘!” 这是生息决开篇第一句。 沈墟心有所感,阖目凝立。 此时,风声,鸟声,人声,痛楚,一一如潮水般退却。渐渐的,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的噗通声。云雾在脚边缭绕逡巡,鲜血自创口缓缓沁出,浊气吐出于外,草木清新纳于内。 一瞬间,天光乍现,他仿佛用那双盲眼看见了一切。 湛蓝的天,温暖的日光,长草没胫,怪石嶙峋。 众人只见他呆傻傻地立着,不闪不避,眼看剑风已拂动他的鬓发,不知为何都把心儿悬起,为他捏了一把汗。 “刺啦”,剑尖已划破衣衫。 冲凌喜动颜色,心道此番便打杀了你这小人,以祭奠我三位徒儿的在天之灵! 长剑直送,却不知为何不能再进分毫。 眼前之人的外袍陡地真气鼓荡,他脚步轻挪,往左一偏,未施轻功,就轻易地避开了这雷霆一击。 冲凌瞠目,又施展开严密剑法,步步紧逼。 此时沈墟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出手并不快,但动念即去,似乎还能预判招式。往往冲凌的招式还未使老,他就已经摆好了姿势在尽头等他。 他使的招式也并不华丽炫目,甚至没有招式,左挡一下,右刺一下,杂乱无章,却浑然天成,端稳凝持,厚重古朴,隐隐竟有大宗气象。 他平平无奇的一招弧形撩剑,冲凌却无论如何也接之不住,腰侧自下而上被划了一道口子,登时血流不止。 冲凌骇然,全身气血都晃了两晃,当即疾退,惊疑不定地瞪视沈墟,气喘不已:“小……小畜生使的什么妖法?” 沈墟长剑指地,不答。 “怎的不说话?”冲凌已心生忌惮,说话也没了底气,“敢使妖法,不敢说话么?” 众人都被场上出乎意料的变故惊成了哑巴,周遭一时寂静无声。 “你已输了。”沈墟道,“还打不打?” 风不及再不放声大笑了,好整以暇地勾着唇,盯着冲凌与萧观,眼中满是无声讥讽。 冲凌的脸色由青黄转红,又由红转白,端的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打!如何不打?” 又挺剑来斗。 如此三四回,沈墟左划一剑,右划一剑,冲凌身上的伤就多了起来,却都不是致命伤,想来是沈墟手下留情,不肯杀生。 最后一剑刺在脚踝,冲凌一时不察跌了个跟头,仰摔出五尺,一时爬不起身,其门下道士一窝蜂冲上来拥住他,叫骂不止。 冲凌也不言语,只恨恨地盯住沈墟。 “阿弥陀佛,真人听老衲一句劝,眼下胜负已分,今日也闹得够了,就此饶了他师徒二人,下山去罢。”释空大师大大叹了口气,朝风不及和沈墟各作一揖,率先领着几位僧人退去。 萧观见势,料想今日凭空跳出个沈墟,惊才绝艳世所罕见,大计一时难成,不如另寻他策,徐徐图之。当下也领着大同学宫一干人等告辞下山,从冲凌面前路过时也没招呼上一声。 其余各路英雄豪杰中起码有一半是凑上山来瞧热闹的,见没热闹可瞧了,自作鸟兽散。 最后只剩下青云观的一帮臭脾气道士与剑阁的惊鸿掠影阵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等闲耗白了头,岂不划算?真人请吧。”风不及在弟子的搀扶下长身而起,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山容易下山难,真人回去时还需仔细留意脚下。” “哼,贫道虽受了点伤,路还走得,不劳费心。倒是风掌教,教出个好徒弟。”冲凌恚恨不已,望着沈墟眼里直欲滴出血来,咬牙道,“今日令徒一战动天下,威名远播,他日下山历练,路过青云观,凭着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也务必来观里吃口斋饭!” 他俩话里话外打着机锋,沈墟恍若未闻,木头般讷然不语。 再耽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冲凌一挥袍袖,脸黑如锅底:“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贫道告辞!” 风不及笑道:“慢走不送。” 一场干戈就此化险为夷。 剑阁众弟子目送着群雄下山,未及喘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闻锁云台上迭声惊呼。 却是风不及昏了过去。
第14章 悬镜绝巅,高耸入云。 峰顶,长风浩荡。 举目四望,天云一色,旷远疏朗。垂目下视,却是一片喧哗熙攘,但见群雄汹汹而来,悻悻而去,空留一地狼藉。 凤隐负手而立,长眉微挑,饶有兴致地望着脚下荒唐闹剧,血红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黑衣人,黑衣人有一双漆黑的眼,和一把银色的弯刀,二者都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 凤隐目光定在山下某一处,已定了许久,忽而唤:“阿冥。” “尊主。” 黑衣人上前几步,停下,始终与前人保持着距离。他从来不太敢靠近主人。 “你瞧……”凤隐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指着方才大胜冲凌的剑阁弟子,“那人如何?” 苍冥不善辞令,只道:“他……功夫很俊。” “自然比你好些。”尊主似乎是觉得他说了句废话,“还有哪里俊?” 苍冥不知道尊主到底想听些什么,忽然头皮一麻,心说那江湖中关于尊主的传闻难道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只得试探说道:“他长得俊俏,令人心生喜爱?” 这话似乎取悦了尊主,因为他没再追问。 良久,凤隐叹气。 叹完气,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苍冥不敢说话,只听凤隐声音轻慢,玩味道:“快被欺负哭了,真有意思。” 苍冥:“……”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人家刚刚还把敌手打得满地找头来着。 “头疼。”尊主倏地又话锋一转。 苍冥浑身肌肉一紧,整个人便如一张被猝然拉满的弓,垂首待命。 “碍我眼了。”喜怒无常的男人狭眸微眯,看着离开剑阁山门的一行人,又扯出森森冷笑来。 “是,尊主。” 不必凤隐吩咐什么,苍冥迅速回道。 “没让你动手,”凤隐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伤了和气,不好。” 苍冥抿唇点头,身影快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峰顶。 天微雨。 老猫懒懒地蜷在草庐廊下,细细舔着尾巴上蓬松的毛。 一室馨醇茶香。 这茶香早已附着在草庐的每一根茅草上,钻进了每一道缝隙里,与整个屋子浑然一体。 于是此时哪怕无人烹茶,仍有余香绕梁。 风不及躺在床上,昏迷已有三日,期间醒来过数次,每次都只跟守床弟子零星交代了几句话,便又沉沉睡去。 沈墟在外间搭了个小竹床,日夜陪侍左右,师兄弟数度劝之无果,也都随着他去。 今日午间,沈墟正在摸索着给自己换药,忽听风不及在里间轻唤:“小墟可在外边?” 沈墟忙丢下纱布,穿衣敛衽,疾步而来。 “师父。”他远远地站在门口。 风不及睁眼,话音虚浮,怪道:“怎么不上近前来?” 沈墟默默无言。 近日剑阁上下流言漫天,师兄弟待他也不像从前那般。有人说他既被授予生息剑法,自然是被风不及内定为接任掌教的了,所以见面时格外客气热络,反显疏离。也有人说他虽剑术精湛但品性不端,所以才招致此番祸端,拖累了剑阁在外的好名声不说,还害得掌教身受重伤,实乃灾星附体。就连殷霓,这两日也没见身影,想是连受惊吓避而不见。 沈墟往前活在自己的世界,并不如何看重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但此事牵扯甚广,剑阁百年基业筑起的威名一朝毁于他手,此类指责不可谓不重,他也不得不在意,连日来亦彻夜反省,是否是自己真的做错了。 师父年事已高,也被无端卷入风波。 他心怀愧疚,所以没脸见师父。 风不及一把年纪,早已勘破世事无常,自是明白他此时的混乱,招手道:“别傻站着了,快来替为师烹壶好茶,为师昏睡数日,总惦记着新茶未饮,可惜可惜,惦记得觉也睡不好啊。” 沈墟闻言,踌躇一阵,终于进来。 他从小到大也不知为风不及烹了多少回茶,早已熟能生巧,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进行得井井有条。 焚香沃手,乌龙入宫,沸水淋壶,高山流水,不多时,茶香四溢。 茶之一道,讲究和静清寂,摒除杂念。一系列步骤挨个做下来,沈墟心下已静,双手奉茶趋近。 风不及阖目品茗,颇为惬意,须臾,抚须道:“茶如我辈,初极苦涩,苦尽甘来,历经世间起伏跌宕后,终归淡定平和。所以初时不必抱怨自苦,无苦哪来甜,亦无须惧怕起伏跌宕,否则又从何处了悟平淡之美?” 说完,打眼觑沈墟。 沈墟原就聪慧过人,领悟风不及是在教他如何直面逆境,一番点拨,繁芜心境豁然开朗,躬身拜道:“师父教诲,弟子谨记。” 风不及点头:“为师观你锁云台上与冲凌一战,武功修为已大有长进。生息诀博大精深,你潜心钻研,假以时日,自可独当一面。” “师父。”沈墟道,“生息剑法,原就只有心诀没有剑谱是不是?” 风不及慢悠悠呷了口茶,目露赞赏:“已被你瞧出来啦。” 沈墟:“我初时只将心诀当做一门可明目达聪增强五感的内功,临战时稍作运转即可听风辩位弥补双眼缺陷。” 风不及哼了一声:“大材小用。” “后来见师父与杨武萧观比试,竟将剑阁的夭矫十三式使得出神入化,新意迭出,剑随念动如臂指使,已达人剑合一之境,我才悟得生息诀的要义,其实是在摒虑绝思,宁神归一,外界纷纷收而纳之,心中却不能滋生半分杂念,否则心念与剑意分离,威力尽失。”沈墟轻蹙眉心,“生息诀如此迥异特性,打斗时全仰赖因势利导,若有剑谱招式,反而累赘。” “是了。”风不及喟然叹息,“此剑道要义知之非艰,行之惟艰。所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出淤泥而不染,抱元守一,入得大道,身外无物,四大皆空。能练成此功者,皆圣贤。” 沈墟存疑:“世上真有人能练成吗?” “十有五六,已是大成。剑阁数代弟子,唯有你师伯晏清河幸而得了六成,江湖上人送称号清河剑圣,十年未尝一败。”风不及黯然摇头,看向沈墟时面色稍振,“本以为清河之后再无传人,如今你短短数日内已能悟到无招胜有招,打得冲凌无从招架,在悟性上已是胜了为师十倍不止,隐有师兄当年遗风。这样看来,剑阁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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