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秽间或与其谈论朝政,间或通过此官员熟悉朝廷官员派系,但大多时候,他都是随口将人打发了。 这样的官员不知凡几,从前他式微时不见殷勤,如今他手握兵权说一不二,倒是一个个都凑上来了。 殷无秽心里说不出的厌烦。 厌烦这群成日汲汲营营的官员,也厌烦即将到来纵横捭阖的宫廷生活。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并非全无盼头,没有光亮。 他侧首向后看,心情重又好了起来。 殷无秽御驾亲征的这一年多时间,虽有朝堂各部齐心协力,但仍积冗了不少政务亟需处理,因此,路上时间耽搁不得,官员和大军都在奋力前行。 从他们会和开始,朝堂行政体系的运作便重新开始运转。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各官员各司其职,而是由殷无秽统筹全局,掌管全部。 且不论殷无秽白日如何,是威严冷峻也好,是压力迫人也罢,一到夜晚,他总是要回到自己的温巢里去的。 如果是安营扎寨,或是住官驿,殷无秽便趁无人注意时去容诀房里,与他一起就寝;如果天气晴朗,就地歇息,殷无秽也要钻入容诀的马车,抱着他,让他枕着自己入睡。 他二人总是密不可分的,从前是,如今亦是。 昔日的东厂督主与少年殿下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与青年皇帝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许多事物在不断前行,悄然改变,但有些隽永深刻的东西反而随着时光,更加深邃。 又半月,队伍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京畿,在烈日当空的下晌窥见庄严而又巍峨的皇宫。 在临近午门之前,各官员要先归家,拾掇整洁。 一收拾完毕后重要中枢大臣需即刻进宫面见陛下,听候时隔一年半载的传唤,不容怠慢。 文官的马车渐次分散开来,驶向各自府邸。武官和大军在接受了全京城百姓的恭贺洗礼后也回归了各自军队,并不全部进宫。 最后,直接进宫的人员只剩下小部分,容诀便是其中一个。 他从前就居住在皇宫内,不过如今擢升了司礼监掌印,按照官阶是可以出宫建府的,但殷无秽肯定不会同意,这件事断不可能,容诀也没有多想。 他想着,回去住从前的地方即可,他习惯了,且离殷无秽也不远,万事便宜。 直到,马车穿过午门,一路在往宫殿深处疾驰,沿途所遇到的宫娥和太监越来越多。 容诀察觉不对劲,他一掀马车帷幕,问身旁的殷无秽:“你要带咱家去哪里?” 到达内宫,殷无秽干脆弃马也上了马车,他进来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我们住的地方。” 容诀微不可查地蹙起眉梢,不明白殷无秽这是何意,难不成,他还想将两人关系公之于众? 很快,容诀就知道答案了。 只见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座宫阙楼宇前,那是,殷无秽自登基之后就居住的帝王寝殿,紫宸殿。
第123章 殷无秽率先下了马车,伸手接他:“下来吧。” 容诀难以置信,抿唇道:“你要咱家,住在这里?” 殷无秽理所当然地:“是啊。”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同住一个宫殿合乎情理天经地义,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容诀却眉梢压紧,踟蹰地道:“使不得,陛下,这样不合规制。” 他们甫一回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即便殷无秽是皇帝,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否则后患无穷。 殷无秽道:“不合规制的事情也许多回了,何必差这一回。孤对外自有说法。” 殷无秽态度坚定,是铁了心的。 他向来听容诀话不假,但在某些时刻、某些事上,格外坚定,这是容诀也撼动不了的。 容诀看着他,并不答话。殷无秽也不肯放弃,目光注视着他。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了微妙的僵持和凝滞。 容诀坐在马车上,视线要比殷无秽高上一截,他微垂着睫的眼神中噙着上位者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以及审夺意味,在床笫之间殷无秽最是喜欢,每每见到都会格外兴奋。 但在此时,青年心头只有难以言表无从复加的委屈。 想和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有错吗?他都是皇帝了,偏爱纵肆些又有何不可?! 他不惜一切登上这高殿,手掌生杀予夺大权,不正是为了这始终如一的目的么。 结果,到头来,还是不行,还是做不到。第一个不情愿的,是他的爱人。 殷无秽的眼眶在对视中逐渐发红,眸中快速积聚起一层氤氲的水雾,欲落不落,却还透着宁死都不肯妥协的强硬倔强,直直看着容诀。 容诀被他看得心中发软,眸光柔和下来,唤他:“陛下。” 殷无秽抿了下唇,情绪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发委屈了,连下睫毛都被水雾沾湿。 容诀叫他:“陛下,过来。”殷无秽就垂头耷脑地走了过去。 容诀把他拉上马车,放下帷幕,一隅空间之内只余他们二人。 容诀抚摸殷无秽脸颊,倾身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温声地:“陛下即便是想这样做,也该循序渐进,不然岂不是把话柄白白送人手上了么。” 殷无秽一头扎进他怀里,亲昵地拱了拱,但仍坚持己见道:“那又如何,即使是政治场上的博弈,也该一下将利益筹码提至最高,然后再来讨价还价。孤是皇帝,他们,还没有与孤论价的资格,只有服从的份。” 容诀闻言顿感心惊,殷无秽对外和对他从来都是两幅模样,他这样说,倒在情理之中。 可也正因如此,容诀才更加担心,唯恐他掌控不住,遭人诟病。 不过殷无秽说的也不无道理,容诀一时陷入沉默。 殷无秽埋在他怀里迟迟未得回应,捏了捏容诀腰,咕哝问他:“你不答应,是不是还想着走,给自己留有余地?” 这确实像容诀会做出来的事情,他行事向来如此。 可此时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容诀蹙眉,一巴掌拍在殷无秽肩上,正色道:“胡说什么,这能是一件事么?” 殷无秽登时见缝插针理直气壮道:“你看,孤说你要走,你非但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反而还承认了!” 容诀简直被他给气笑了,道:“咱家何时承认了,又何时要走了?” 殷无秽牢牢抱紧他,道:“你承认了这是一件事情,说明还是存在事件发生的可能性,除非——”殷无秽话锋一转,乌润的眸抬起紧紧盯住容诀,道:“除非你搬过来和孤一起住,夙夜都与孤在一起。” 容诀委实服了他的逻辑了,好笑地:“陛下成日看着咱家,就不觉腻烦吗?” 殷无秽不可置信:“怎会腻烦?还是说,你——” 他瞬间眼睛都瞪到了最大,容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才在一起,容诀就已经烦了吗?!殷无秽眸中涌起源源不断的泪水,唰地掉落下来,十分痛心地盯着容诀。 容诀被他突然的哭泣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忙给他擦眼泪,哄着:“没有!咱家不过玩笑,陛下怎得还当真了。” 说罢,在他哭红了的眼睛上落下一个轻吻。 殷无秽重新抱紧他腰,在他怀中贴蹭,讨好但笃定地:“那就这么定了!你若是不愿被人看见,孤就挡住你的脸,好不好?” 容诀失笑摇头,当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还没有答应,殷无秽就先用自己的披风将容诀从头盖了起来,打横抱起跃下马车,容诀顿时惊呼一声搂住他脖颈:“陛下!” 殷无秽垂首温声安抚他:“没事的,孤抱你进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说罢,他手抱紧容诀腰,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大步往寝殿内走。 在沿途众宫娥和小太监接连不断的“参见陛下”声里和立即转身低头面向墙壁的回避态度中,容诀被殷无秽一路抱进了紫宸殿内室的软榻上,放下坐好。 虽是掩耳盗铃,却也是放肆大胆的专爱。 纵观容诀活过的三十载,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般心惊肉跳,又,喜不自胜。 他虽然谨慎瞻前顾后,可心底,到底是欢喜愿意的。 殷无秽将披风揭开,露出里面的容诀面颊嫣红,心脏更是鼓噪如狂,他见状再也忍不住,倾身过来亲吻容诀额头,抚摸他柔软的鸦黑长发,容诀也顺势抱住了殷无秽的腰。 一吻毕,殷无秽与他道:“孤先去更衣,稍后要召见中枢大臣,等办完政事回来天色定然不早了,你先用膳歇息,不必等孤。不过,不许离开,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下头的人。孤叫小豆子过来伺候你,你从前的人,都还在。” “嗯。”殷无秽安排地妥帖细致,容诀无甚意见。 “好。”了却一桩心头愿,殷无秽不禁笑逐颜开,又亲了亲他方才去更衣。 熟料,容诀也跟了过来,殷无秽唇角原地上扬,由着他宽去自己身上行路穿的常服,再穿戴上肃然威严的玄色戗金滚龙袍服。待到最后的腰封搭扣也系好,容诀要收回指尖,却被殷无秽捉住,举到唇边亲吻。 “等孤回来。” “知道了。”容诀莞尔。 “不可以离开。”这几乎成了殷无秽的心结,他总是难以放心。 “嗯。”容诀主动亲了他一下,答应。 殷无秽放了心,依依不舍地离开。待看不见容诀的只身片影了,他动作迅疾起来,快步前往御书房。 他走了,容诀也转身回去内室。殷无秽召见重要朝臣,一刻不停地处理朝政,他就不去了,等翌日大朝会后再去司礼监当差不迟。 容诀坐回软榻上,才喝了口茶,门口就又有人进来。 他眼睫一抬,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小豆子。 “掌印!!”小豆子一见他不禁热泪盈眶,激动非常。 即使早就知道容诀被册为了司礼监掌印,不日回宫,他仍觉得恍如梦中,没有丝毫真实感,记忆始终停留在容诀重伤离宫的怆然场面。 直到此刻,亲眼看见面前的人,他才有了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嗯,是咱家。让你留在宫里照看,一切都还好吗?”容诀对外,始终都是稳重的,他永远是那个强大而又可靠的主心骨。 这样的他,正是小豆子最熟悉的模样。 小豆子心里最后一丝陌生感也被拂去,他再也忍不住地夺步过来,与容诀道:“好,都好,大家都挺好的。掌印的地盘和家私奴婢也照看地好好的,没让任何人染指。” 小豆子人如其名,倒豆子般将容诀不在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容诀离开以后,东厂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谁都想要瓜分一口,小豆子都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住了,但最后,他居然奇迹般地守住了,那些豺狼虎豹不知为何改变了想法,没再打容诀留下的东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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