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天,地龙烧不暖他的身躯,他鬓角背后尽是冷汗,很快就浸了衣衫。 一炷香的时间,大内监踱步出来,先是怜悯看了一眼孟渔,继而低声说:“陛下,傅大人脚底确实有疤,与先皇后遗物花纹吻合。” 衡帝勃然大怒,转身扫走了桌面的砚台,厚重的砚台砰的一声砸在地面,未干涸的墨水血一样地溅在了孟渔的眼角,他心灰意冷地抬起头,两行清泪被墨迹污染,挂在脸上滑稽又可笑。 殿内众人皆跪地叩首,等待天子发话。 孟渔畏死,匍匐到衡帝跟前,两只手抓住衡帝的衣角,如鲠在喉,“父皇,儿臣不知,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是刘震川说他从小珍藏到大的玉环乃先皇后遗物,是衡帝亲口认证他是衡国的九皇子、为其赐名封号,怎么能说不认就不认? 玉环……当日他随傅至景上京赴考,若非路遇山匪被洗劫一空,他们不会和张敬走散,他也不会因为不忍傅至景风餐露宿而典当玉环——是傅至景带他去了当行。 巨大的窒息感盖住了孟渔的口鼻,他抖抖瑟瑟回头看傅至景,讷声说:“你在骗我?” 傅至景坦荡地与之对视,像是看一个将死之人,眼里没有半点温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和傅至景自幼相识,莫逆于心,难道连这也是假的吗? 孟渔扑向傅至景,势要一个回答,“你说话!” 傅至景不是很能言善辩吗,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开口了? 反倒是刘震川叩首为孟渔求饶,“陛下,九……不知者无罪,请陛下看在孟渔……” “住嘴。”衡帝面色冷森,雷霆大怒,“张敬罪犯欺君,但念其保护皇九子有功,先关押侯监,再做处置,至于文贤……” 他大步走至书桌,抬笔拟旨,“贱民孟渔,冒认皇脉,死有余辜,遂打入天牢,年后赐死。” 孟渔骨颤肉惊,哭着哀求道:“父皇,儿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怕惹得衡帝震怒,惶惶然改口,“草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饶命。” 可无论他如何哀求,这个他叫了几年父皇的男人都没有半点怜悯之意。 衡帝将圣旨狠狠掷在他跟前,扬声,“即刻宣钦天监监正、太常寺卿、太常寺宗正卿、通政使司通政使前来觐见。” 禁军上前左右擒住魂飞胆裂的孟渔,将人连拖带拽地押出光庆殿。 他挣脱不开,双手被扭断似的疼痛,拖地的双腿不住蹬着,凝视傅至景挺直跪立的背影,声嘶力竭,“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凄厉的痛哭声传进傅至景的耳里,他眉眼如霜似不为所动,求情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蒋文凌因诺布被牵制的覆车之鉴历历在目,他绝不可以明知故犯、重蹈覆辙。 衡帝坐于主位,摆摆手,大内监会意上前,“刘将军,傅侍郎,请随奴才到殿外等候。” 傅至景身形动弹一下,没站起来。 大内监好心想搀他一把,他抬手示意不必,慢悠悠地撑着地面起身。 衡帝目不转睛地望着新认的皇九子,忽地开口,“你与孟渔乃金兰之交,怎的不为他求情?” 傅至景沉吟片刻,恭敬道:“陛下心中已有决断,身为臣民,应当谨遵圣意,不敢违忤。” 衡帝不明不白地笑了声,连说了两个好字,挥一下手,“出去吧。” 傅至景倒退三步,转身一步步走出比天高、比海阔的内殿,站到了方才孟渔所站立之地,抬头望着同一块金碧辉煌的牌匾。 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二十多年。 鹅毛大雪飞扬,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指指点点指指点点):负心汉,王八蛋。
第48章 京都出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衡帝认回来的皇九子蒋文贤居然是只假冒伪劣的狸猫,真正的龙脉乃御前钦点的探花郎、现任吏部侍郎傅至景。 几年来,傅至景在民间颇有威望,这位侍郎大人霞姿月韵、夭矫不群、清正廉洁,为国为民办了不少实打实的正事,是为人人赞誉的好官。 反观皇九子蒋文贤——不,如今该叫回他的本名孟渔,听闻他在国子监就读时就常与纨绔子弟斗鸡走狗,每次小考无不拿个垫底,连大学士都对此束手无策。 再看看他在礼部任职的这些年有没有为百姓做过实事,细细数来,竟是一桩都没有。 有人问了,那几场有模有样的宴会难道不能作为其功绩吗? 宗室子弟用来取乐的筵席,平头百姓连片灯笼的微光都没看见,没享到这个福,自然也不必念他的好。 这样说来,孟渔当真是一事无成,白占了个殿下的名头,鱼目混珠,死不足惜了。 咚咚咚—— 又到夜半三更时。 这是孟渔被关进天牢的第三晚。 此处由刑部直辖管理,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环境虽不比地牢恶劣,但也逃不过阴冷潮湿。 四四方方的牢房三面环墙,左上方开了个不到两个巴掌大的窗,白日得天光眷顾,能窥见一抹光亮,到了夜里,凄冷的月色照不透黑暗的囹圄,只能借过道幽暗的烛光依稀辨认方向。 孟渔和所有被刚丢进这里的囚犯一样,惊慌失措扒着木门央求要见衡帝、要见傅至景,狱吏对此见怪不怪,任由他哭累了、喊累了,筋疲力尽地安静下来接受自己的死期。 来这儿走一圈的,没几个能再活命。 牢房里只有稻草堆以供御寒,一日三餐有讲究,两个馒头一碗水,喂养畜生似的随意顺着栏杆丢进去。 馒头在地上滚几圈,沾了灰,水碗被打翻在地面结了一层层薄薄的霜,嫌脏,行,不吃就不吃,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吗,等真正尝到饿肚子的滋味跪着求着也要塞到嘴里去。 孟渔亦不例外。 他太冷了、也太饿了,裹着来时的披风在角落蜷成一小团,盯着地面早就坚硬的馒头慢慢地咽了咽口水。 许久,他下定了决心,艰难地挪着被冻僵的身体爬过去,抓住了硬得如同石子般灰扑扑的馒头,第一口咬不动,又没有水软化,只能用唾液一点点含湿了再囫囵咀嚼两下咽进肚子里。 他喉咙在冒烟,刀割一般地疼,鼓起勇气喊守夜的狱吏,说想喝水。 凶神恶煞的狱吏拒绝了他的请求,今日份的水已经派完,让他等明日。 孟渔当了好几年的九殿下,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旁人横眉立目的样子,一时之间不大习惯,本能地皱起眉表示不满。 狱吏当然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不禁讥笑,关在天牢里的哪一个不曾是养尊处优,再拿乔如今也是阶下囚,任他们揉圆捏扁,还得低声下气求大老爷给我口饭吃、给我口水喝。 “你要喝水?” 孟渔捧着啃了一半的馒头,赶忙点点脑袋。 狱吏去而复返,当真给他端了一碗水来,他伸手去接却被躲开。 男人把手伸进木栏,要他仰高了脑袋喂给他喝,孟渔表情一僵,看着近在咫尺的水碗,很屈辱地缓缓张开了唇,却在喝到第一口水时喷出去洒了狱吏一脸,恼怒却快意地瞪着吱哇乱叫的狱吏。 “不识好歹!” 狱吏当着他的面把水碗砸了,狠狠踹了两下木栏。 孟渔出了气又怕狱吏冲进来打他,三两下爬到稻草堆上,满脸戒备。 “发生什么事了?” 狱头听闻声响前来查看,狱吏不敢放肆,狠狠地剐孟渔一眼愤然离去。 虽然可能招致报复,但孟渔并不后悔这样做,即便他不是九皇子,也不要把他当作谁都可以上来踩一脚的软骨头。 狱头等狱吏走远,居然给牢房开了锁,孟渔警惕地捏紧了拳头,男人来到他面前蹲下,从怀里拿出一块包好的油纸,“二殿下让奴才给您的。” 二哥……孟渔眼睛一热,打开油纸一看,是和丰楼的蝴蝶酥。 狱头又给他打了碗干净的水,他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心底无限悲哀起来。 到天牢后他几乎没有闭眼,一遍遍地想和傅至景的过往,想傅至景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他被下狱时傅至景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想到头痛欲裂、泪流满面。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总不能都是虚假的吧,也许傅至景有什么苦衷,也许他会等到傅至景设法将无辜的他救出去。 第一日,他心怀希望,可等啊等,到了第三日,希望变成了妄想。 傅至景不会来了。 狱头说,衡帝为其赐名蒋文玄,封硕贤郡王。 大后天是良辰吉日,孟渔在连口水都喝不到的牢狱里受苦时,他曾自认为的好友爱人却将跪将太庙的蒲团上祭祖,受百姓敬仰,迎接他的辉煌新人生。 孟渔已经流不出眼泪,愣愣地抽泣一下,伤至深处,反倒笑了。 狱头见他神情恍惚,看一眼无人的过道说:“您有什么话,奴才替您带给二殿下。” 孟渔咽下所有的委屈,想了想道:“替我多谢二殿下。” 狱头等了会没等到下文,似乎是有些遗憾未能听到想听的,追问,“还有吗?” 孟渔茫然地摇了摇头。 狱头这才起身离去,临走道以后每日都会悄悄地给孟渔送吃食,让他不必担心。 孟渔吃掉了一块蝴蝶酥,得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躺在枯黄的稻草堆上,混沌的脑子转来转去,想起在德怡王府时蒋文峥似笑非笑的一句“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陡然打了个寒颤,害怕地把自己的脑袋埋起来,用力地抿住了唇。 - 蒋文慎已经在光庆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大内监叹气,担忧地对小太监道:“冰天雪地的再这么跪下去,这双腿怕是得废了。” 小太监压低声音,“师父,我听说十二殿下跟九殿下向来要好。” “哪门子的九殿下?”大内监敲一下徒弟的脑袋,“把你的嘴关严实咯。” 他这样说着,走到蒋文慎跟前道:“殿下,陛下说了不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蒋文慎充耳不闻,脸色早就煞白却仍不畏风寒巍然不动。 大内监也没有了办法,远远见着雪地里走出几道人群,为首的俨然是蒋文峥。 “十二弟当真执拗。”七殿下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是惊愕,“谁能想到九弟不是九弟,二哥养了一条不会叫的白眼狼呢?” 四殿下附和,“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演一出移花接木,他们倒是胆大,竟也真让他们把这戏给作成了。” “只是可惜了孟渔,他到底叫了我们几年哥哥,难道真的没有回旋之地了吗?” “把他的命留到年后,已经是父皇格外开恩了,也就只有十二会傻傻地去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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