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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椟还珠

时间:2023-08-14 05:00:12  状态:完结  作者:涉雪穿林

  “拖下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也不必裹席子,我即刻去回禀王爷!”

  “……慢着。”闵疏的气只进不出,微若蚊声:“……阴奉阳违……你当这牢里……都是你的人?”

  他嗓子里都是血痰,舌底下还压着那枚和田玉的龙蛇云纹戒,说话都含糊不清。

  幕僚微微侧过头,看着奄奄一息的闵疏,似乎连句话都不屑与他说完,“你有口气又怎么样?撑得到王爷来见你么?”

  冷汗从闵疏粘腻的发丝往下滴,辣得睁不开眼睛,他费力地扬起一丝讥笑,用舌尖勾着嘴里的扳指,吐出一半来给他看。

  “……”幕僚微微眯了眯眼,正想动手,却见少年潮红舌尖轻轻一勾,那扳指就被他压回了舌根底下。

  这下子闵疏的笑倒是有两分松快了,“……你猜我吞下去,你要花多少个时辰才能挖出来?”

  幕僚还未开口,又听他气若游丝道:“……即便……即便你能挖出来……咳咳……你怎么知道……王爷会不会一时兴起,咳咳……一时兴起,要查看尸体?”

  闵疏费力地动了动手腕,那处的皮肤最是细嫩,但此刻早就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

  “……剖我的尸,你怎么跟丞相府交代?王爷千秋大业……岂能毁于你这区区幕僚之手?”

  幕僚听他说到千秋大业四个字时,脸色晦暗难辨,半晌才脸色铁青道:“把他洗干净,抬到安鸾殿去。”

  闵疏悄悄松一口气,放软了身体趴着,任由侍卫把他抬起来。

  他已经神志不清,烛火的影子在视线里交叠又分离,眼睑干涩充血,血腥味开始化作咸涩的苦味,黑暗和晕眩一同笼罩住他。

  但出门经过幕僚的时候,闵疏还是挣扎着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清冽冰冷,如万丈雪峰颠上的刺骨雪水,望过去到时候竟然让幕僚胆战心惊,让他莫名想起了三个月前在边疆战场上持枪厮杀的梁长宁——他当时也是这样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敌国遥立于城楼上的将军。

  而后梁长宁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马鞍之下的百石长弓,用一支苍鹰尾羽制成的穿云箭射穿了他的眉心,把他钉在了城墙之上。

  “……张大人,闵疏记住你了。”他呼吸轻薄,语气清淡,倒像是在贺喜。


第2章 苟全

  安鸾殿是才修起来的寝殿,梁长宁平日都宿在这里。

  长宁王府檐牙高啄,廊腰缦回。从屋子里望出去是四方棱角的蓝天,从外头望进来是重兵把守的宫墙。

  梁长宁刚下朝回来,就听下面的人来报,说闵疏高烧不退伤势加重,怕是挨不过几日了。

  梁长宁这才想起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随即大步流星向寝殿走去,饶有兴致道:“刑具都轮了一遍,又被打了五十板子,怎么还有气?”

  伺候的小厮连忙跟上他,俯首低声说:“大夫换了好几拨,都说没得救,但他晕死过去,嘴里又含着王爷的玉扳指不肯吐,下面的人不敢用强,怕磕伤了扳指,张大人也着急呢,所以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

  梁长宁点头,也不知是鄙夷还是赞许:“长了张柔弱不能自理的脸,命倒是比嘴巴还硬,挺耐糙。”

  小厮接着道:“王妃听闻此事,已经在安鸾殿门口跪着了。”他说罢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梁长宁,见他神色淡淡,才拿捏着分寸开口:“从您上朝时就开始跪着了,这会儿怕是还在前院呢。”

  梁长宁抬脚跨过门槛,也没要他扶,饶有兴致道:“是来求情的?”

  小厮没回这话,因为门槛之后就是花团锦簇的寝殿前院。细雪还在飘着,一道柔美的身姿背对着他跪在青石板上,丫鬟为她撑了一把十二骨的油纸伞,不曾让她沾到一丁半点雪。

  小厮刚想开口,梁长宁就抬手制止了他,看戏一样背手静立在檐下。

  前日下的大雪还没扫完,松软的雪掩去了细碎的脚步声,新过门的王妃笔直地跪在伞下,一抖也不曾抖。

  丫鬟把文画扇手中的汤婆子接过来藏在怀中,俯身低语:“娘娘,王爷怕是刚下朝,轿辇回来还要好一会儿呢,不然您先起来坐会儿……”

  文画扇抬头扫她一眼,丫鬟即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半句。

  她偏头看过去那瞬间露出来半边姣好的侧颜,纤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漂亮有神的眼睛。

  梁长宁眯了眯眼,发觉她这双眼睛倒是有些像闵疏。

  不过这世上漂亮的皮囊千篇一律,这双眼睛搁在美人堆里,不说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但也能找双八九不离十的。

  丫鬟把伞又撑近了些,怕雪落到她发上,然而文画扇一把推开她,低声呵斥:“王爷即刻就要回府,我跪在这里身上却干干净净,你当他傻?!”

  丫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慌乱间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廊下一身金丝蟒袍的梁长宁,随即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长……王、王爷!”

  文画扇身体一僵,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转身叩首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出。

  梁长宁颇为惋惜,叹气道:“听闻爱妃在此跪了三个时辰,本王很是心疼。”

  他顿了顿,柔声道:“你我新婚燕尔,王妃此番若是来为你的侍卫求情,本王一定饶过他。”

  文画扇裙裾都被积雪浸湿了,手脚也跟着一样冰,她小心谨慎,酝酿已久的说辞脱口而出:“不,臣妾自知有罪,是来请罚的。”

  “何罪之有?”梁长宁挑起一边眉毛,佯装诧异:“你的侍卫不过是不小心摔进了后花园的湖里,乃无意间冲撞了本王,怎么倒是王妃的罪过?”

  “……”文画扇不敢抬头,在心中慌张了一瞬,这怎么跟爹说的不一样?!

  她只收到父亲密信,说闵疏失联,若是他计划败露,被压入诏狱拷问,则即刻撇清关系,保闵疏不是上上之策,但闵疏这颗棋子不能丢。

  密函里没有要她杀闵疏的意思,她也知道父亲留着闵疏还有用,但她有自己的私心。

  她冷汗直下,改了语气,哭诉道:“臣妾教导不严,听闻他冲撞王爷后,日夜担心王爷安康,这贱奴才今日敢不知分寸惊扰王爷,明日就能犯下更大的罪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臣妾抖胆进言,倒不如直接杀了他,一是为给王爷赔罪,二是好儆效尤!”

  梁长宁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知怎地想起了闵疏,那日他也是这样跪在私牢里,一副宁死不认的样子。

  梁长宁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俯视着文画扇微微颤抖的脊背,淡淡道:“可他对王妃忠心耿耿,是条好狗,昨日里又对本王……诉尽衷肠,本王还想留着他做事呢。”

  文画扇听到“诉尽衷肠”四个字身体一僵,她怕闵疏熬不过刑罚招了些什么,却又担心这只是长宁王的挑拨。

  梁长宁并不理会文画扇,越过她径直进了安鸾殿。他先前还以为闵疏是文相安插进来的探子,但昨日看他并无半分武功的样子,又觉得不太可能。

  谁家的探子会毫无内力,不懂武功呢?可偏偏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是借着陪嫁侍卫的名头被安插进来的。

  陪嫁侍卫这个职位,不管把这两个词分开来还是和在一起看,都是培养多年的心腹才担得起的名头。可闵疏一不得文画扇庇护,二无武功傍身,这两个身份都不贴他。

  他垂眸暗思,觉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闵疏,”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自言自语道,“闵乱思治……这哪儿是个探子,怕不是个官苗子吧。”

  半年前先皇驾崩时,远征边疆的梁长宁收到消息已经是七天之后了。当今太后连同着文丞相把持朝政,傻皇帝不过一个傀儡,也想来算计他。

  直到他勇追穷寇,远扩边疆二十里,压着五国来使,借着谈和之名上报朝廷。使臣身份贵重,他用着这几条值钱性命才逼着皇帝下旨让他名正言顺地回京。

  朝廷里稍微有点儿耳目的人都能猜出先皇死前心中的继位人选,偏偏文丞相要反其道而行之,密谋太后扶持了个败絮其中的草包皇子上位。

  如今朝廷站位分明,两派势均力敌,暗潮汹涌。

  新朝不用旧臣,先帝的老部下被杀的杀,辞的辞,连梁长宁从前的夫子——翰林院首辅茂广林,都提前多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风声,不得不暂避风芒,退居三流之地,暗地里蜗居于一小小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

  梁长宁府里的探子多如牛毛,既有保皇派插进来的,也有皇上太后插进来的。梁长宁对他们的小动作心知肚明,看戏似地由着他们互相猜忌防范。

  镇国公府的夏小侯爷前几日曾戏谑过他:“全是探子,您搁这儿养蛊呢!”

  说来悲哀,自古朝臣文武对立,镇国公府手里也握着兵权。从先帝起就被猜忌防范,如今新帝继位,这才敢出来争口气。

  是以他三月前故意联合镇国公府放出风声,说他手里有先皇遗物,可掌京城十万亲兵。他在书房留空子给闵疏钻,就是想看看他身后的主子是文沉还是太后,没想到闵疏不走寻常路,竟是什么都没盗取,反而像是想逃出王府。

  梁长宁叫人拷打了他快一个月,下令务必要问出实情来。

  没料到这小崽子嘴巴倒是硬,张口就是一句——我对王爷忠心耿耿!

  勾得梁长宁反而一时半刻不想杀他了。

  他这样想着,抬手叫人,“库房里带回来的人参呢?吊他一口气,别把人给本王搞死了。”

  他带回来的军医满头大汗,一盆接一盆地淤血往外倒,场面像极了宫里产妇生子。

  梁长宁也不催,径直坐下来,立刻就有丫鬟端了茶送上来。

  梁长宁揭开杯盖撇去浮叶,轻轻啜了一口,尝出雨前龙井的清香来。

  他在这里守门神似地坐着,谁都不敢随意糊弄过去。侧房里躺着的闵疏烧得一塌糊涂,他背后乌黑的皮肉被切开放出淤血,已经是疼得麻木了。

  他紧紧咬着牙,参汤灌不进去,御医急得直跺脚。

  “灌不进去就找人撬开嘴。”梁长宁搁下茶盏,不耐烦道:“这种小事还需要我来教?”

  闵疏此刻眉目舒展,竟是有了回光返照之意。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身在何处,竟有些分不清背上的疼痛到底是刀子在切还是小时候文画扇的藤条在打,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叫他的名字,他抬眼看去,只看到一阵刺眼白光。

  “安之!”白光过后,他的母亲从门外走进来,把药递到他桌子上,柔声道:“天色太晚,明日再看吧。”

  “好,娘。”闵疏三两口喝完药,放下手中书卷,吹灭了灯。

  他窸窸窣窣地躺在母亲身边,过了片刻才小声道:“娘,今日学堂的夫子又夸我了。”

  他娘打趣,“夸我儿相貌端正?”

  “娘!”闵疏翻身,在黑夜里睁开眼,过了片刻才又说:“茂夫子说我文章做得好,假以时日或可堪当王佐之才,他还说我若是想闯一闯,他可以举荐我参加春闱,日后入朝进翰林院也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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