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樽听着船上混乱的兵戈声,微微转头看向了身侧与他并肩的独臂青年, 开口竟是一句十分蹩脚的波斯语:“谢谢,很厉害。” “不用。”那独臂青年取下银盔又撩了一把微卷的短发, 摇头说道, “只是报恩,命令,还有一些利益交换而已。” “嗯。”谢樽表情冷淡地应了一句, 平静的外表下却在搜肠刮肚地想词,思考现在到底该怎么跟这位异客表达他接下来的计划。 他只在回长安那三天里堪堪从陆景渊那里学了一点波斯语, 勉强用来接渡这支远道而来的援军。但三天实在太短,他会的始终也就只有那么几句,直接导致了他和这些人几乎无法交流。 “……”没人能看出谢樽那平静的目光实质上只是绝望出神,他又绞尽脑汁了半天,最后选择了破罐子破摔,“但这里现在并不需要你们。” “什么?要我回去吗?”独臂青年闻言疑惑地歪了歪头,看上去和他高大威武的形象十分不符,“但你们战争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谢樽听懂了一个“回去”,沉默了一瞬拿出了陆景渊给他的太阳金徽放在掌心递了过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去南边帮……帮皇帝,就是这个。” “哦——我明白了,就是之前在阿勒泰救过我的那个人,你们的皇帝是吧?” “对。”谢樽听懂了零星几个词,立刻掏出了一张小小的羊皮卷,那上面画着绕路去到弘化驻地的路线,而在那路线尽头,除了标记着一面上书“虞”字的赤红大旗,还另有一只向上飞起,拖着长长尾羽的红色小鸟。 谢樽指着那只小鸟,直视着对方灰绿色的眼眸地交代道:“他的位置,找到他。” “明白了,我会保护好他,除了我们陛下的命令,他还是我的恩人,你可以放心。”独臂青年接过羊皮卷,即使知道谢樽听不太懂却还是惆怅道,“虽然根据我的判断,你这边会更需要我才对,但你很厉害又拿着太阳神印,我还是会听你的命令。” “那些豺狼很麻烦。”独臂青年指了指船上被揪出来的埋伏,又比了一个在谢樽看来莫名其妙的手势,“一定要小心,愿太阳神与你同在,庇护你战无不胜。” “谢谢。”虽然后面的话谢樽一句都没能听懂,但仍是凭着感觉郑重道谢,在这十日的朝夕相处中,他对这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青年也颇有好感且十分同情。 先前听陆景渊说过,这人是波斯前代皇帝的宫廷护卫队队队长,在一场臣下掀起的叛乱中带着小王子东逃,废了一只手臂又差点被追杀致死,好不容易带人逃进了阿勒泰勉强躲藏苟活,结果没几天就被陆景渊给抓到了。 之后……陆景渊像当初对完颜昼那样,想办法把人给弄了回去参与夺权,个中辛酸自然不必多言。 好在近十年过去,三年前王子终于长大成人重掌大权,从此断绝了波斯对乌兰图雅的一切军械援助,还借了他们一支千人的卫队以示盟谊之情。 这支卫队原本算不上多么重要,陆景渊自始至终想做的只是尽力阻绝波斯与北境的交往罢了,北境千百年来居无定所,不擅攻城,冶炼锻造技术也不及虞朝,但波斯拥有的技艺却正巧足以弥补这些短板。 北境军备的跃升就是从乌兰图雅掌权,西进与波斯缔结盟谊开始的,自那时起,北境大山中蕴藏的宝藏重见天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终日不绝,还拥有了一支名为“铁浮图”的破阵大军。 但……他们似乎都低估了这援军的能力。透过风雪,谢樽看向了不远处正在休憩的几个重装骑兵,不过片刻就收回了目光。 不到半个时辰,傅青便带着鹰扬卫下了船回来禀告:“侯爷,都处理干净了,但船只都已经被刻意损毁,今夜肯定是走不了了,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工匠,具体的情况尚不知晓。” “嗯,意料之中。”谢樽颔首应道,“先遣队的人都混进去了吗?” “一切安排妥当。”这一月的风霜雪雨,让傅青眉宇间的少年气褪去了不少,“他们都已经换上了北境的衣装,跟着那些逃兵离开了。” “好,尽快把船修好,再去搜些羊皮筏子,若是明日午时船还是动不了,我们就乘筏强渡。” 今夜强渡也并非不可,只是没有大船他们就只能用筏子飘过去,他们倒是过去了,那些战马和重甲却必然得翻在河里。要是布衣过河,到了那头还得再去强抢,实在是太过麻烦。 况且暂时被堵在这也好,他们人困马疲,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了。 “奔袭一月,这两日就好好休息吧。”谢樽转头看向三三两两靠在火边煮饼的士兵交代道,“这边物产丰饶,你带人去他们粮仓搜刮一番,好好吃上一顿。” 渡口灯火三三两两亮起,将寒气隔绝在外,餐风饮露许久的众人终于得以休憩一番。寂静无声的风雪中,谢樽独自站在码头,透过风雪看着隔岸模糊不清的火光, 五百里外,朔方郡一片背风的山坡下,灰白的军帐被烈风吹得摇摇欲坠,完颜昼一边咬着肉干,一边看着那空白良多的简略地图皱眉。 “七座高地关堡勾连支援?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能修出那么多?” “回王上,我们的人都打听过了,据说这些堡垒自那个陆景渊当上太子的时候就一直修着了,只是这一个多月才在附近低地上挖了拦马壕沟,那些壕沟破破烂烂,起不了太大作用。” “哼。”完颜昼冷笑一声,“他动作倒还挺快……罢了,那些什么堡垒战线是乌兰图雅的事,不用管,本王只要想办法把陆景渊给宰了就行了。” “都半天了,出去的斥候回来了没?” “没有。”那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说道,“一个都没回来。” “要么丢了,要么死了。”风雪天里这种事太过平常,完颜昼神情淡淡,将羊皮地图收了起来,“不必再等,再过一个时辰就拔营出发。” 趁着这两日风雪不停,他们要顺着无定河南下绕到虞朝后方见机行事,至于陆景渊究竟躲在了在什么地方,进去了往高处走,自然能够找到。 他必然会像乌兰图雅一样在最高处统御全军,挥舞着风雪中最艳丽的大旗。都是活靶子罢了,就看他和谢樽谁有本事先声夺人了。 又是一日过去,天边翻起灰白时,陆景渊坐在某座平平无奇的石堡中,瞥了一眼地上结了一层霜白的头颅,将手中的战报扔在火盆中烧尽。 “当做不知道,放他进来。”陆景渊摸着一旁奉君毛茸茸的脑袋说道,“一万……即刻告诉陆印,让他埋伏到红柳河谷,待完颜昼沿河入境,杀。” “是!”身着螺纹白衣的青年领命,拎着那颗脑袋就转身离开了。 众人离开后屋中很快恢复沉寂,连风声都几不可闻,在寒冷的石堡中火盆也带不来太多暖意,陆景渊把双手都塞在了奉君脖子底下取暖,随后不出意料地收到了几个大大的白眼。 奉君低声呜咽了一声,把脑袋换了个方向摆放,坚决不让陆景渊蹭到他柔软温暖的脖颈。 “你说他把你送过来做什么?”陆景渊对奉君冷淡嫌弃的态度毫不在意,捏着它软弹的耳朵说道,“不就是来给我取暖的吗?” 一月前谢樽离开武威前差人把奉君给送了过来,明面上说是帮他看家护院,顺便暖暖手。实际上却是让他看好奉君,别让它四处乱跑。若是它留在武威,必然又要闲不住跟着谢星辰四处征战。 原本陆景渊是将它留在了长安的,但没被笼子关着的奉君显然阳奉阴违地跟了过来。谢樽离这里太远它实在找不到踪迹,便只能捏着鼻子跟上陆景渊这半个熟人了。 “不然你还能如何?上阵杀敌?”陆景渊看着它耷拉着的脑袋好笑道。 奉君似乎听懂了他说什么,瞬间瞪大了眼睛,龇着牙就站了起来发出呜呜的警告声,伸出的利爪也在石板上划出了数道深痕。 陆景渊对它的威胁熟视无睹,忙里偷闲地耐心解释道:“战阵中穿梭与平日不同,没有开阔的土地和隐蔽的山林,即使你能屠杀乾部的影卫,战场上也定会被乱刀砍死……别再惹他担忧。” 昏暗的烛光下,奉君那棕灰色的狼眼中闪着点点微光,它端详了陆景渊片刻,最后喷了一下鼻子,扭头顶开未关严的门跑了出去,消失在了漆黑的廊道上。 奉君不喜拘在一处,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事,此番赌气离开陆景渊也没太放在心上。长夜渐深,他轻轻起身合上木门,躺上床榻熄了烛火,用力握住了胸口早已温热的玉璜。 陆景渊目光虚无,轻飘飘地落在远处的黑暗之中,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跃出胸膛。 即使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他也依然在害怕,怕死,也怕用尽全力也依然黄粱一梦,大梦成空。 如果输了……不,他们绝不会输。 建宁十一月三十,持续了四五日的风雪终于渐渐止歇,而后柳絮似的的细雪纷纷扬扬又下了一两日,待到十二月初方才结束,当阴沉了数日的天空终于雪霁云开,乌兰图雅的大军也已然近在眼前。 数日的风雪让高天澄澈如洗,广阔天地一览无余,站在关堡的烽火瞭望塔上,陆景渊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大地边缘筑起了座座营地,虞朝的风雪太小,远远不似阿勒泰那般遮天蔽日,更无法阻挡北境的脚步。 而垂眸望去,脚下的大片平整的土地上,一面面上书朱红虞字的玄色大旗在风中振动,虞朝的将士有六万之众分驻于各个关堡之前,视死如归地看向前方,等待着以攻为守,歼灭敌军。 乌兰图雅这次没再等待,大营扎好后便立刻发兵,全副武装名唤“铁浮图”的超重甲骑兵缓慢地走在最前列,行动迟缓却将箭锋刃芒皆隔绝在外,而其后的士兵持盾,如大江般浩浩汤汤地涌来,将满地残雪踏入泥尘。 插着三面赤红帅旗的六驾战车上,陆景渊着甲站在最高处,手中一柄短刀在日光下璀如明光,他目光坚定扫过众人,低沉的声音传出很远:“自夏之伊始,北境南下……一路虐民为愆,罪业焚天,当以天命殛之。” “虞朝立国百年,上承天命,下利万民,纵天命有终,非亡于戮。”陆景渊说着握住刀刃,在身边众人阻止之前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血誓为盟,金石以贯……今我战野,唯以血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鲜血滴落在战车上又顺着边缘流下,薛寒见状咬着牙,握紧手中的鼓槌领头重重击起了战鼓,鼓声如雷声轰鸣,重重击在所有人心上。 “今我战野,唯以血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风漫卷,战旗烈烈作响,陆景渊将掌心的伤痕草草缠住,冷锐的目光看向了渐渐逼近的重骑前锋:“斫锋,领战车营雁翼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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