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讨、定策、拟旨、下达施行,经手之人高达数十,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他不信如今坐在高位上的人不懂,此等苛政实施下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实施得如此顺利。他现在怀疑,如今的世道本就是有心之人的图谋。亦或者说,不是一人,是一群人。 源源不断激起民变...从来都是这群人想要的结果。 历年账本上经手批红的官员个个都是当朝老臣,无外乎钟梁闻人三家人。入账层层盘剥进各自私库,待到真正放入国库时早已是九牛一毛。 然所有的罪名尽数压去了萧玄霁身上担着,世人只知暴君,不知贪臣。 难怪他起先一直想不通身为皇室萧家既然已经沦落到这种任人宰割的地步,那各地以讨伐暴君为由起兵,朝廷分明节节败退,为何不直接将萧玄霁交出去以平众怒,而是选择死保皇位上的傀儡君主。 现在想来萧玄霁活到现在的理由,逼问掩日神宫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掌权者根本不在乎。 没人在乎这个王朝的命运是否能延续,暴乱能否平息。他们只需要一个人担下所有的罪责,物尽其用,将王朝和君主的气数彻底耗尽,直到再无价值的那一天。 秋沂城只知恕雪台奉命抓人炼药顺带应民心惩奸除恶积蓄民间声望,但不被允许知晓究竟在炼的什么,更不曾见过幕后之人的真容。 但他查阅过相关记载,生长在朔东岭深处的五砂木这类毒树长成浦阳城郊蝎坑附近的那种规模,少说也需十五年。 移树成林这种大动静不可能悄无声息,那便只能冠以某个合情合理明目光明正大行事了。然二十年前至十五年前间的花费明细,只有十八年前一桩出自闻人阶的采木修葺浦阳城行宫提议颇为可疑。 偏偏还是伐的朔东岭附近的木。 木头确确实实是采回来了,但是不是断了根削了皮,又是否真正全用在修葺宫殿上...恐怕只有当年经手的闻人家知晓。 他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恕雪台火烧闻人府或许本就是一场自导自演。闻人家...当真所有人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了么,而不是借此机会隐于幕后? 但事到如今他还有一点不解...钟家贪了那么多银子,供养一个天鹰骑绰绰有余,为何还会选择同陈府合作。甚至意图夺位,致萧玄霁于死地。 种种行径,又显得他先前的推断有些不合理,其中定然还有些尚未查清的联系。 - 越翎章低着头沉默许久,才神色如常抬头笑道:“那你要去哪儿?” 前堂气氛又是一阵凝滞。 “你究竟有什么愿意告诉我的?” 看着站在门边负手而立的背影,越翎章终于懒得再维持唇边惯常的浅笑,无奈轻声道,“哪怕只是敷衍一下我,随口说个地方这都不行吗?” “反正我又不会怀疑。” 段星执终于舍得从思绪中抽身,回眸看着轮椅上的人:“我也尚未定下。” 这话看似敷衍,但按如今种种线索给出的指引来看,他需要去的地方实际上有两个。南辕北辙,他确实还在考虑中。 或许只有真正出了浦阳城到岔路口时才能彻底定下来。 当然,以越翎章的身份来说,他就算已经定下也不会轻易告知。 越翎章笑笑,操控轮椅缓缓走上前来与人并立,也看不出信还是没信:“那我就当你还没想好吧,离开浦阳城时,能不能让我送你一程?” 段星执不语,抬眸静静看着澄碧如洗的天际。 其实都是友人间送行寻常不过的事,偏偏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不想骗越翎章。 那便一个也应不了。 “算了,不让送就不送吧,” 越翎章收回视线,眼中落寞转瞬即逝,靠着椅背头也不回往右侧长廊离开,背对人挥了挥手,懒洋洋道了声别,“今日一别,愿君长安。” 轮椅转弯驶过拐角,余光轻易瞥见庭前已空无一人。唇边常年挂着的一丝笑意终于彻底隐没,越翎章百无聊赖把玩着短笛,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空旷回廊。 他还是生不出什么责怪之意来。 没什么好怨的,要怨就怨他一个残废,终其一生只能囿于这方寸之地。
第96章 “星...” 不待焦毛猫说话,段星执已先一步命令道:“去跟着陈祉,回来后事无巨细向我禀报。还有,替我多留意一下顾寒楼和鹭印残部的动向。” 就算身为王族的顾寒楼已死,但鹭印残部数百人效力于齐鸦阁,应当不会这么简单一同殉葬。离开浦阳城前,他最想查清的仍是这些外族听命于灭国元凶的理由。 何况陈家牵扯进了龙骨图,若是两家派人追踪图上指引的地点,必不会绕过陈祉。监视这人,简直一举两得。 “好,我这就去!” 站在街道岔路口,他看了眼飞速飘走的呆呆,毫不犹豫转身。 - 冬末的太阳带来一丝隐约的温度,段星执一推开门便看到院中孤零零的青灰色身影。 秋沂城似乎很喜欢坐在这棵枯树下发呆。 “你回来了。” 接到对方殷切夹杂着一丝欣喜的目光,段星执颇有些不好意思移开视线。原本说好晚些时候就回来,结果莫名一消失就是五天。 上回也是...面对秋沂城他似乎总在失约。 “嗯,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出去走走?疏影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刚给他换过药,这会儿睡着了。” 秋沂城转头看了眼屋中,心如明镜,很快重新望了回来。只当没听懂为何对方会知晓一个昏迷的“路人”名字,犹豫片刻低着头轻声道,“你...一起吗?” “什么一起?” 这问题没头没尾,他脑子少见的短路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一句。见人面上蓦的浮起一丝勉强笑意,这才倏然反应过来,果断反手推开才带上的木门抢话道,“说的也是,这几日忙忙碌碌好不容易闲下了些,是时候出去走走散心,陪我一道?” 他最多在浦阳城再呆半月,这段日子多抽些时间陪着人走走逛逛,也算勉勉强强尽了那日的承诺吧。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是绝佳的时机。 - 叛军兵临城下,世道动荡不安,浦阳城繁华不复,哪怕是最喧闹的歌舞乐坊也抹不彻底浮在空气中的那丝隐隐约约的颓败气象。 但身为如今尚未沦陷的都城,对比盛世固然稍显荒凉,绝大多数地方还是景致依旧。 闹中取静,找个风景宜人的散心去处对两人来说轻而易举,段星执很快确定了附近的一条大江。 秋沂城略微落后人半个身位,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江岸漫步。 护龙江一面挨着浦阳城,一面连山,宽逾百里。冰面消融,水声潺潺。光照江面,波光潋滟。偶尔有零星游船驶过,几艘画舫静静挂在江心。 雾霭氤氲,暮云叆叇,护龙江景向来以晨昏二时最佳,游人络绎不绝。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这会儿刚过正午,是以冷清许多,不过倒也正合他避人之意。 人多是非也多,保不齐又惹出什么插曲。 何况平时的护龙江景色也不差,别有一番风致。正值冬末春初,岸边桃枝初绽,新柳先发,生机盎然。 段星执转了圈手中折扇,忽而站定指着前方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尽头就是临鹊阁,上最高层可一览护龙江对面的浦宁山之景,一同登楼观山览水如何?” 秋沂城自是毫无意见,与人同游他就已经求之不得,依言应下:“好。” 说好了是散心,他便没打算借着这时机向人打探更多的恕雪台消息。 接连费神这么多天,总得让他喘口气。 索性直接放空思绪,只依据着他曾翻阅过的那本杂谈全书回忆起一些依托浦宁山而生的典故和传说,一边赏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秋沂城垂眸跟在人身后,偶尔抬眸看一眼身侧轮廓清晰带着浅淡笑意的侧颜。更多时候由于注视时间太长,险些引起人投来不解的回视,他只能迅速低下头盯着垂在身侧的左手。 耳边嗓音徐缓悦耳,将故事娓娓道来。只是于他而言情节有些陌生,便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偶尔附和反问两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 月白色的广袖垂下来时略有些长,袖摆遮住了大半只手,只露出几只随性垂着的修长手指,随着走动的幅度微微晃动。 他不自觉曲起手指,冰凉尖锐的金属护指轻松将掌心压住几道刻痕。 想牵住... “你虽并非本地人,但也来了不少时日,竟从未听说过这些传说么?” 秋沂城当即回神,轻轻摇头:“我对这些杜撰的故事兴趣向来不大,或许有人提及过,但未曾入耳。” 段星执回眸笑笑,仍是不徐不缓向前迈步:“不感兴趣?那我便不说了,我换个...” “不是!” 声调略高倏然打断未说完的话,秋沂城几乎是本能地拽住了眼前的袖摆。段星执愣了愣,不解看着反应莫名有些大的人。 对方仍是微微垂着眸,并不与他对视,语气有些急切但温和如常,缓缓摇着头:“你说故事很有意思,我没有不想听。” “你刚才说到浦宁山山神将送进山中做祭品的男女放了回去,然后呢...?” “我很喜欢听,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住了。” 他当真喜欢极了对方说话的声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像是带上了传说中的神力一般,否则,为何心中那层不见天日的阴霾都无端散去不少。 要是能一直照着他就好了。 段星执从短暂愣神中恢复过来,下意识轻轻抽了抽被纠成一小股结的衣袖。只是对方抓得太紧,无果,只好放任。 “没然后,这传说普普通通中断得不明不白,本就没什么意思。” 他虽然翻阅过这些东西,但主要关注点自是不可能全在这上头。只是凭借绝佳的记忆力大致记住了几个简短小故事,再自行增减些情节随意拎出来供于闲聊。 “自此之后村民给山神进贡便换成了鸡鸭禽畜瓜果蔬菜一类的东西,不再用人祭祀。” 他回过头,继续沿着江岸朝前,耳边是浪声拍岸,“照我说,用活人祭祀,本就伤天害理有违天道。” “嗯,这种罪行,入地狱经百般折磨也不为过。” 秋沂城轻声附和着点头,余光不自觉再次瞥向袖摆处,柔顺的布料已然被抓出了好些褶皱。 将人整洁如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衫一角弄成这幅皱巴巴的模样,直接松开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明明向来不喜给人添麻烦... 更何况是很喜欢的人,更不该让人生出不虞的情绪。 只是潜意识不愿松手。 那念头如烟火般倏忽划过脑海,秋沂城僵住片刻后恍然惊觉,抬眸直勾勾看着身前人。
198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