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察觉到皇帝不太重视的态度,纪廿补充道:“北境边军虽已出兵镇压,只是今年的骚乱甚于往日,而且不似流民作乱,是有预谋的组织进攻。如今春市已停,可越过关山的匈奴仍在增加,现已驻扎山脚之下,边军不堪其扰,近日寒气南下,军情迫切,请皇上明鉴。” “有多少人。” “现在大概已有千余人,人数仍在增加。” 说明了情势紧迫,皇帝只说他会考虑,没有立即下令任将。当时彻查三皇子纪常之时,顺藤摸瓜将钱将军一齐除去,如今朝中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可以领兵之人。 除了纪廿发言之外,没有人再开口,于是很快,皇帝退朝,众人只得泱泱散去。 关于纪渊一事,众人心知肚明,面上终究是不好摆出来讨论,于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结伴离去。独留下谢霖。 他隐约听到众人讨论的内容,无外乎纪渊是如何触怒龙颜,最直接的猜测便是与近日的反书有关。 “难道那陈定和真的奉平王为新主?这可是大不敬啊!” “单论当年谢大人与陈定和的交情,这其中定有猫腻。” “是啊,不过谢大人前些日子搬出王府了,算是逃过一劫,也不知在王府里查到了什么。” “莫不是与那反书有关?” “这可不敢乱说,除了乱臣贼子,谁读过那书的内容……” “也是,明哲保身为上。” 身着暗蓝色官袍的男人挺胸迎着众人审视的目光,没有多说,今时今日如往事重演,一夜醒来,漫天大雪,当红的皇子忽然落狱。 帝心难测,谢霖动了动僵直的身体,转回身对一直垂头沉默的李屹说到:“你先回翰林院吧。” 虽想要继续陪着谢霖,但事关紧要,李屹也不敢多说,只好点了点头,听话离开了。 不停飞落的雪在官袍上留下点点深色印迹,谢霖步履不停,向中宫深处走去。 宫禁森严,高高竖起的红墙拘禁了天空,虽说不得传召,又无请见,官员不得随意打扰皇帝,可谢霖依然半是固执地来到了御书房门前。 不等大太监阻拦,谢霖便停下脚步,温声请求:“劳烦公公通报一声,微臣求见陛下。” 公公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对前朝之事多少清楚一些,更是明白皇帝心意,纵然谢霖不说,他也知道谢霖所求何事。 “谢大人,皇上交代了,政事难明,不见您的。” 皇帝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自然知道他会来,谢霖深深闭了闭眼,身体有些颤抖,未知的恐惧贯穿他全身,再睁眼时,男人已恢复了镇定。 谢霖将身上披着的官袍除下,折好放在一旁,只穿一身纯白合领夹衣,再向大太监请求道:“霖以纪渊夫君身份求见父皇,请您再去通传一声。” 官袍分三种,冬制为最厚一种,里衬羊毛,交领相扣,谢霖怕冷,于是在里面还套了一件合领夹衣,垫着棉絮,如此才能在无法披大氅披风的朝觐时御寒,即使是前些日子旭日当空,单穿一件絮衣仍叫人发抖,更不要说下着雪的天气,脱了最厚的官袍,夹衣虽不失礼仪,但于御寒可谓杯水车薪。 大太监看这样一个瘦削的人强撑着站在雪中,有些惊了,急着劝谢霖先将衣服穿上,可谢霖却冲他宽慰地笑笑:“劳烦公公再去通报一声。” 见他实在固执,大太监也没有办法,只好加快脚步进去通报。 堂前正是风口,不时有冷风袭来,谢霖克制不住地想缩起身子,但依然攥紧拳头,连颤抖都忍下了。 有些忍了许久的事情,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第54章 暗储 皇帝不见人,谢霖早也想到,即使自己退让至此,依然无可奈何。 谢霖也不急,只是跪在御书房门前跪了下来。 按照道理来说,谢霖作为臣子,如此逼迫与皇帝见面乃是大不敬,只是如今他脱下官袍,身份不再是翰林学士,单单以忧心夫君的侧妃身份向父皇求情,如此合乎情谊。 有些承诺过早应下,如今时过境迁,总会有些变化,谢霖深知这一点,莫说旁人,单是自己对纪渊的那些旖旎之情也早已心死,可天龙之子不应蒙冤沉泥,爱与不爱是一方面,他谢霖见不得纪渊从前打下的基业一朝覆灭。 膝盖触及地面时,冰寒如刀刃一般刺进骨髓里,御书房门前地面为青石板,虽说雪积存不住,但早已湿漉漉的。 谢霖向来温和,唯有对自己心狠,所以即使寒气彻骨,他面上也只是平淡无常的模样,倒是旁边的大太监着了急。 如今殿前跪着的可是平王侧妃,纵然平日里听说夫妻不睦,但今日一见可与传闻大不相同,更何况翰林学士主掌文脉,断不是单穿夹衣跪在雪里的身份。 “谢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大太监德顺想上手扶人,可没有准许又不敢触碰,如热锅蚂蚁一样绕着谢霖转。 跪立着的男人微笑,垂下眼去请求到:“公公不必多虑,只劳烦稍后您给陛下添茶问暖时提霖一嘴便是。” 德顺这下可实在没法子了,谢霖甚至都不用他再专门请求,看来是铁了心要跪,直到皇帝心软,只是天子有情,寒风无情,端的是越吹越急,看得他也心惊。 那样瘦的一条身子,跪在风雪中,简直就是自己作践自己嘛。 德顺只好不经意地增加了换茶的频率,在皇帝休憩的片刻小心提到: “皇上,谢大人还在外面跪着。” 热茶入口,通体舒坦,皇帝将茶碗搁下,闭眼揉了揉额角:“随他去吧。” 德顺这下没法了,再进进出出地添水送茶,也不见皇帝多问,只在用糕点的时候问了一下: “外面还下雪吗?” 雪不下了,变成了不间断的雨。 阴天不辨辰光,只知道雪下了许久,换做雨又下了许久。 水滴是比凝固的雪花更烦人的东西,不会轻巧地停留在表面,而是带着从天而降的狠劲穿透层层衣料,夹袄很快湿透,棉絮不再有保温作用,而是如寒铁一般坠在身上,冰凉湿透的衣服紧紧包裹着人的身体,谢霖晃了晃身体,仅剩的温度如抽丝般从他身上撤离。 双腿已经全无知觉了,这样的麻木还没有一开始的刺痛叫人安心,谢霖许多次眩晕,跌坐在地上,又强撑着身体跪立起来,直到又一次的眼前发黑,幸亏及时伸手撑了一下,没有扑倒在地。 立是立不起来了,只好继续撑着跪坐在狱中,本就苍白的人更是全没了血色,两瓣嘴唇青紫,看得人心惊。 每一次谢霖跌坐下去,德顺都要撑着伞扑出去,借机在他旁边多站一会,给他挡挡雨,只是站不了多久,便会被重新立起的谢霖推走,可看他现在垂头撑着地面,像是起不来的样子,德顺实在是怕这么个瓷做的人儿死在御书房门前。 被担心盯着的人伸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攥拳顶在胸口,压着咳嗽的声音,寒气顺着雨水钻入骨缝里,再浸透他的肺腑,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是撑不起雨水的拍打。 忽然,头顶暗了一暗,一双白银纹莲花的鞋子出现在谢霖眼前,再抬头,一身黄缎滚银边的便袍夹袄,谢霖眼前昏黑,只是这皇宫之中,能穿黄的不过皇亲贵戚罢了。 如今纪渊在狱里,来的自然不能是他,而是乐王纪廿。 谢霖哑着声音说道:“乐王殿下。” 雨天昏沉,看不清来人面貌,只能听的略微疼惜的语气说道:“大人这是何苦。” “惊扰王爷。”谢霖已是气短,说不出更多的话来。猜想纪廿也是来找皇帝的,只是门口遇上了他,阻扰了脚步。 纪廿叹息道:“大人您上次说的适可而止,便是这样止的吗?” 谢霖此时已是头脑晕眩,完全记不起上次他与纪廿的对话,只能沉默,尽可能的保持端正姿态。纪廿又劝了两句,谢霖却是不为所动,许是见他实在执拗,纪廿也无可奈何,只好招了旁边一个小厮来:“你来给谢大人撑着伞!” 小厮小跑着站过来,结果纪廿手中的伞。谢霖隐约觉得有一只手在自己触碰了自己的头发,只是没有多停留,瞬间便离开了。 “我下次再来寻皇兄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耳鸣,在纪廿离开时,谢霖隐约听到极为小声的一句话:“简直比我还疯。” 纪廿留下的伞,自然是没人会动的,只是看谢霖状态越来越差,再一次扑倒在地时,德顺跑过去看他情况,只见人双眼紧闭,眉头微蹙,若不是手还撑着,便像是晕死过去了。 德顺实在不敢再等,忙着去请求皇帝,或者叫个太医来,免得酿出大错,谁知他刚一迈步,却觉得裤脚被人拽住了,低头一看,一直苍白露骨的手抓着他的裤脚。 这一愣,却见谢霖又睁开眼,直起腰来。 “多谢公公,不必劳烦。” 声音嘶哑,却能听出说话人极力保持着平稳,德顺心里一揪,却没办法多说,忽然听得大门一开,出来一个小太监: “谢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德顺一听,立即弯腰去扶,谢霖陡然站起的瞬间,不知腿脚怎么了,整个人几乎都靠着他身上,德顺伸手拦着,心中只讶异,这么高的成年男子,一身骨架居然那样的轻。 男人撑着站起,一直到自己真的能站稳后才迈开脚步,膝盖如同被人碾碎又重组,整条小腿像是遍布蚂蚁啃噬,谢霖走到门边,抱歉地冲德顺笑笑:“稍等,我缓一下。” 德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见过的人海了去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倔的人,就算已经站不稳了,却还要强撑着把衣服整理好,再抹抹脸上的水渍,用很大力气,试图把脸拍出一些血色。 只是手都冻硬了,再怎么样也是惨白。 谢霖多少将自己收拾的体面了些,走了进去。 室内很热,地龙的热气将整个屋子笼罩起来,地上扑着厚厚的地毯,所以再次跪下时比在门外舒服多了,行礼跪拜,深深地伏下去,等了许久,听到皇帝在上面说道: “你还是那么固执。” 没有准他起来,谢霖也不敢动,一直这样跪了好久,皇帝终于看完手头的奏折,唤他起来。 不等谢霖开口,皇帝便直接问道:“陈定和写的那本书,你读过没有?” 这问题问的直接,但皇帝这样问了,也是间接表达自己的信任,相信谢霖没有参与著书一事,至于提及读书,只能是要引出下面的话题。 谢霖猜到了纪渊出事与那书有关,于是坦诚答了:“臣为断奏折,读过那书。” “嗯。”皇帝没有什么很大的表情,只是将手中朱笔搁起,再问道:“那你觉得,书中所说的天下新主,应该是谁?” 书中没有明确点出名字,只是字里行间都指向纪渊,谢霖斟酌皇帝想要的回答,最终还是放弃解释,挑了个不出错的答案说道:“臣不知,所谓新主,当由陛下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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