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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时间:2024-09-01 14:00:06  状态:完结  作者:洬忱

  他稳了稳心神,方开口朗笑道:

  “你瞧上去挺老实一个人,怎么话却说得这般的可笑!你光凭一张嘴,就想叫我相信营里的叔伯哥哥们恨我,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离间我们的把戏?再说,你以为他们恨我,我便会心悦诚服地一辈子待在这稷州,当个缩头乌龟么?我皇帝老儿尚且不怕,岂怕那些个与我同根的北疆弟兄?——谢家军杀你全家,那是与蘅秦兵携手谋划得来的结果,你这宁家独苗不去杀鬈发兵也就罢了,怎么一心一意地想动我这宋家子?我看缱都美酒没把我浇昏,鼎州风沙倒是把你刮昏了!”

  “老子先杀了你,否则意难平!”那宁家子死命一咬牙,腮帮处传来咔嚓响声。

  “你靠杀无辜者解意,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宋诀陵的长指近乎嵌入那人的皮肉之中,好似非在他脸上抠出五个血洞来不可。然宋诀陵手上使劲,面上却蹙损眉黛,摆出一张普渡众生的苦面,他说:“你好清高!”

  宋诀陵的轻佻姿态叫火气吞没了那宁家子,那人遽然怒吼道:

  “无辜?!清高?!你这狗娘养的混子又在吐什么狗屁的话!沙场之上高声论无辜?你不仅是只蠢虫,还是个无知的痴畜牲!宋诀陵,你看看!战场上那么多蘅秦兵也不全是自愿杀人,可你要报仇还是得将他们变作尸身一具,你怎就不道他们无辜?!”

  那宁家子顿了顿,将腥臭血气全喷在宋诀陵的脸上,笑得扭曲:“宋二,你身子里流着谢家的血,谁都无辜,你却决计算不得清白!”

  宋诀陵不慌不忙地斜了长刀指向他的鼻子,还顺手扶稳了刀鞘,说:“我不无辜就不无辜,你胡乱朝人吼什么?怪叫人心慌耳疼的!”

  “装模作样,我呸!”

  宋诀陵照旧没发怒,只端量了他良久,正色道:“问你一句,你若当真夺了我命去,除了逃命还想做什么?”

  那宁家子迟疑三分,这才勉强动了动皲裂的唇:“跑鼎西去杀蘅秦兵!”

  “鼎西?你想被李家招入释李营当中去?”宋诀陵挑着嘴角,“这怎么行呢?你背上刻着一‘宋’字,若是入了人李家的营,叫北颐王他老人家瞧见了该作何想?”

  “他们想屁老子才不管!什么宋字李字,大不了老子拿刀剜了自个儿背上那肉!”

  宋诀陵失笑:“可惜我这一刀下去,你杀敌报仇的念想皆作黄粱美梦!”

  “刺啊,来啊,你这死娘的孬种!”宁家子冲他吼叫道。

  死娘,孬种。

  宋诀陵听罢还没甚动作,栾汜已怒火中烧,奋然往那宁家子腹上揍了一拳。唾沫杂着腥血横飞,宁家遗子还没回过神来,又闻宋诀陵高喝一声“闪开”,一柄长刀就这么擦着栾汜的袖朝他刺了过来。

  然那宁家子眼不带眨,受死时也是漠然得很的——在他心底,一刀毙命可比百般折磨来得痛快得多。

  他做足了受死的准备,可猎猎刀风刮过,他身上却迟迟没有新添的痛意。

  他斜了眼,那一刀降落于他颈边的白墙之上。他求死不得,还闻宋诀陵笑声铿锵:“自家人不碰自家人,我是鼎州好儿郎,万万不该抽刀向亲朋!你今儿行刺,能接得住我好几招,来日再磨磨刀工,铁定能杀不少蘅秦兵。要你把命耗在这儿,我于心不忍!”

  宁家子目眦尽裂:“你在一个适才还于你眼前耍弄刀子的人前边演个狗屁的圣人?!宋二,你当真痴傻了么?!”

  “怎么?碍着你眼了?”宋诀陵哈哈大笑,刀柄一转便将束缚那宁家子双手的麻绳也给斩断,他说,“走罢走罢,你的命还没贱到该死在我的手上!你的刀我命人给你磨好了收在外头,出府之际同阍人说声,他自会还你。——你那苗刀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日后可莫再忘洒削。”

  那宁家子踟蹰原地,眼眨也不眨地瞧他:“你当真要放我走?”

  “当真。你要杀我,我捅你一剑,再罚你几鞭,也算是有来有往,两清了。”刀归鞘,宋诀陵在椅上坐定,这才抬起那狭长凤目,幽幽笑道,“除非……你走投无路,自甘留在此处为我效命。”

  那眸子里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和威压,这宁家子被他盯得双腿生了些疲软,只怕再大意几分就要曲了膝,直直跪在他的面前。

  “你说得好听,我一个时辰前还险些要了你命!你留我在身侧,哪日我再抽刀,你可未必躲得过!”那宁家子摁住腰腹一处,勉强止住腰间汩汩流出的血。

  宋诀陵没理会他的话,自顾问他:“你当真甘心向李家人俯首?”

  “我……你我素昧平生,你的戒心哪里去了?!”

  “我若决心留人,便笃定不再疑人。”宋诀陵打断了他,敛了笑,接道,“你虽数次扬言要杀我,可刀却没磨利。方才向我挥刀时使的那力道叫我瞧着便知,纵使我不去抵挡,那刀也终会停在我身前。你百般同我玩唇舌功夫,想激我杀你,可你不明白,我在京城见过不知多少临死不惧的正人君子,却无一是像你这般对死甘之如饴的。——你来这儿为的不是杀我,为的是叫我杀你。”

  那宁家子恹恹后退倚住了墙,嘴角终于勾了抹浅沟,笑里全是遭人参透的自嘲。他屈腰,将那沾满鲜血的手一拱,说:“宋小将军好眼力。”

  宋诀陵瞧着那人垂下的眸,说:“你适才的骂言劈头盖脸地砸来,想必其中定然掺杂了不少肺腑之言。可我无意同你论辩此事,仅仅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逼得你跑这稷州来寻死?”

  “俞老爹他……”宁家子直起腰来,“离了悉宋营。”

  宋诀陵哂笑道:“俞伯他曳尾涂中已久,哪能甘心叫那白面监军给绑缚?他早该走了,能留至今朝才叫我称奇。”

  “我是俞老爹养大的,算他半个儿子。”那宁家子此时眼中虽无半点泪花,翻抖发白的唇却叫人提先觉察他心中伤悲,他低声笑,“小将军离家千万里,只怕对于悉宋营兵将的执念之深已然淡忘。对于我们来说离营好比割肉离家,若非走投无路,哪里会迈出这一步?”

  “这也就罢了,那方纥偏偏多事,假心假意地给老爹他指了去处,劝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到坎州剿匪去。老爹先前埋头悉宋营,不清楚外头局况,以为那儿不过藏了个小匪窝,便单枪匹马地奔去了启坎二州边界。可那儿的匪患有多严重,想必您也略有耳闻……老爹离营时我正忙着巡视边关,听闻风声赶回悉宋营时,已然鞭长莫及。那之后约莫一月,老爹的头颅便被匪虫送回了营。”

  宁家子瞧着那歪身椅上的长身将军,还以为那人听闻故人离去,面上至少会显露几分哀色,谁料宋诀陵竟是不慌不忙地吃进口茶,说:

  “匹马剿匪?真是一条好的寻死路子。不过么,倒真有俞伯他的风范!”

  他的眸子晦暗沉沉,里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些木,有些幽,就是窥不见悲。宁家子见其漠色更觉悲哀,谁料此时宋诀陵又张口道:

  “有你记挂俞伯他,他在黄泉之下也当含笑。你放心,来日我定会将那方纥碎尸万段。然现下我手中人马屈指可数,你若是铁心跟了我,我断不会叫你吃亏。”

  那透骨酸心的宁家子没吱声,只跪下来,给宋诀陵磕了个响头。

  “名字。”宋诀陵开口问。

  “宁晁,从日从兆,无字。”

  “无字?‘晁’么……”宋诀陵垂眸摩挲茶杯上头的暗纹,“何不取了同义之字,唤作‘朝升’?”

  “全由您做主。”那宁家子神色不动,只卸了方才自称“老子”的张狂与假意杀人的躁怒,再度请罪道,“小人先前所言尽诳语,还望小将军您莫往心里头去。”

  宋诀陵把茶杯往桌心推了一推,道:“事事有根源,我不信你无凭无据就能造出那么个遭人厌的虚角……多说无益,你这几日便跟着栾汜学些规矩,安心把伤给养好了。”

  那宁晁恭顺点头,正要出去,宋诀陵又在他身后启唇:

  “我不是定人生死的阎王爷,你若想寻死,大可随意寻棵歪脖子树,栓根麻绳套颈子,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还真是有妙点子。”

  “我死前想再瞧瞧那能补这鼎州天,救这糟烂世的狼崽长什么狗样!”那宁晁闷笑,带着些说不出的苦。

  ***

  这宁晁的爹娘皆为悉宋营中将,那二位本是天造地设一对良人,谁料枢成一十五年一场苦战,会一举夺去他夫妇二人性命。

  当年,城门失守,位于城门近处的宁府首当其冲。后来宁家死的死,没死的也拔刀自刎,以死谢罪。他们原是要将宁晁一并给带了去的,谁料颈间伤口割得太浅,最后竟叫他一个黄毛小儿于世苟活。

  ——自此,宁晁成了个可怜无所依的宁家孤子。宁家最后予他的,是颈间那道嚇人的刀疤。

  枢成一十六年,秦降,悉宋营主将宋易却被召入缱都领罚,连带着北疆诸将的日子也变得愈发的艰难。搭营修屋,重整农田,哪哪都需得铜钱银子。大家伙从前一块屯田吃营饭,鲜少计较钱的轻重,那时是头一回深感囊中羞涩。

  宁家子孤苦,可是营中人多数生计难维,纵然想破脑袋,家里那么些舔舔就见了碗底的米粥也实在供养不起那么大个孩子。

  最后还是俞家人把手一抻,把那孩子收进了俞府。

  然而北疆人重恩,他宁晁亦然。俞家上下视他如己出,深恩不该负,于是他年方十四便自请入营,由人在肩上刺下“宋”字,与他爹娘一样,成了自甘宋家驱使的兵士。

  宁晁颈间那道疤,每至雨季便会发痒,叫他好似又听着了那年府中人悲戚的低语——

  “晁儿啊,你莫要怨叔伯们,咱们宁家没守好城门,是彻头彻尾地失了职,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啊!”

  “晁儿啊,你就随我们一道安心地去了罢!”

  他挠着疤,不断地挠,挠得那地儿的皮肉泛了红。

  宁晁也知道,他理当死,他早该死。

  他清楚自个儿该死,可他想被收入悉宋营想了前半生,好容易成了宋家兵,却没能迅速接过守门之任,反倒一事无成。

  他又非不死了,何必急于在如此窝囊之时?

  于是他跟着俞落一通猛干,为磨练武艺,同营里弟兄对打得通身刀疤。他想守门,他想报恩,可是没有机会。宁家失职酿成大错,他这一宁家后人,不被营中人唾弃已是难得,谁人会放心再把守城门的重担丢给他去扛?

  宁晁如今任职营中司马,与宋诀陵一般,也如宋诀陵一般被鼎州人怨恨了大半辈子。兴许是因为生来大度,又或者是因为当年的恨意全变作了他颈间那疤,他要亲自向蘅秦寻仇的欲望颇淡,活到今朝为的也仅是报恩。

  那日,他甫一听闻俞落辞官剿匪而去,登时便驱马回营,却只见一群横眉竖目的兵士与一位神情淡薄的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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