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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时间:2024-09-01 14:00:06  状态:完结  作者:洬忱

  “上次我呀,听宫里一老太监说,那二皇子长得跟他娘可像咯!那样貌儿!啧——绻发褐眼的,俨然一副秦人貌!那样哪能当魏的万岁爷?他若真继了位,起义可不得算我一个么!再说,那三、四皇子如今也才丁点大儿,魏家不会真被这姓季的篡走吧?”

  方才说话那汉子囫囵把肉嚼了,接道:

  “嗐!我瞧那季徯秩生了副好皮囊,白面明眸,左右耳垂还各生一朱砂痣,浑身透着股狐媚气儿。篡不篡位我不清楚,他要媚上惑君恐怕不假!”

  “他可是男儿身!”众人惊呼。

  那汉子见众人有这般大的反应,不免得意洋洋,卖弄起来:“这就是你们不懂!如今多少阔老爷在自家后院里边养娈童?这季徯秩被皇上养,那才是他娘的有真福气!”

  “哎呦!”老倌儿嫌恶地皱起鼻子,“这小侯爷来日好好承他爹的爵位,当个闲散侯爷不好么?这样以身侍君他日后又能有什么出路?”

  “呔,老头儿,你老了眼睛花看不清楚!老子告诉你,今儿庙堂里边那些个官老爷可不是个个都是凭科举上去的!那与书墨打交道的活儿,可不就适合美人儿掺缕沙?那小侯爷只消给皇上吹吹枕边风,可不就………”

  “嗬——”

  人群中忽而又有人嚷道:“昏呐!你们这些个井底癞猴子,谁说他要当文官?这小侯爷近日醉心习武,那是在侯府闭门不出!有时箭飞了,嘣到府外巷子里,别提有多吓人!”

  “当武官?!呸!”那汉子把酒壶一倾,又吃下去一大口酒,“他一细皮嫩肉的懂个屁的武,不就是野心昭昭,就想攀炎附势,军营酒肉中封爵?!”

  “这般祸国殃民的东西,合该快些赶回稷州去!”那老倌儿盖棺定论。

  楼里有一红衣公子戴着个帷帽,坐在一旁的桌上吃酒。那人指间绕着串佛珠正盘着玩,听着众人放言高论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他垂着眼睫听得起兴,见那人话止才拊掌大笑。

  他自袖袋间取出几枚铜钱抛给那老倌儿,笑道:“真是顶好的下酒料子!赏!”

  老倌儿拨开人群把糙手向上一伸,接住后赶忙收进褡裢里去,垂头迭声道谢。

  那公子点了头,悠悠结了酒钱,这才登上了在楼外停了好一阵的车舆。

  在夜雨中,那马儿领着他缓缓朝那被朱红宫墙隔出的一方天地行去。


第002章 水中月

  “败了,败了,败了!”

  “紫缨……这是谢家的兵……谢封那狗贼!老……老子杀了他!”

  “不许退!都给我冲!”

  “杀——”

  无数将兵叫着,喊着,嚷着,撕心裂肺,天地间像是熬着一碗沸腾的浓汤。骨声,肉声,血声,蹄声都交杂在一块儿,漫天的呼喊震耳欲聋。

  那不大的鼎北城里倏然变得热闹起来,数不清的宋家人马往这里冲,随之而来的是黑压压的绻发兵。

  留守将军府的宋家长子宋诀陵从未见过这般场面,却也还算镇定利落。他轻巧地跃上匹枣红马,一连砍杀了几个蘅秦兵。谁料马下一小兵几刀下去,砍断了那马的腿。

  马跪了下去,连带着背上的宋诀陵摔到地上滚了一身沙。

  那小兵不依不饶,举起刀便冲他砍去,哪知胸膛猝然破开一道骇人血口,竟是被身后一剑穿了膛。

  破膛的糙手上满是刀痕剑伤,铠甲上凝着的都是血。俞落将剑从那正抽搐的小兵身子里猛然抽出,叫红艳艳的血肆意喷涌了出来。

  腥血泼了宋诀陵一脸,被马蹄踏烂的沙疯了般往他的面上扑。

  “俞……俞伯这……是怎么?”宋诀陵的声音抖着,在那兵马乱奔的黄沙间,他头一回发觉自己的嗓音是这般的微弱无力。

  那大汉几行泪浇下,没吭声,只用他那伤痕累累的粗臂将他揽住了往马上带。还不待宋诀陵反应,身下马朝前又是一阵飞奔。

  宋诀陵无力地将脑袋倚在俞落甲上,掀眸却见他爹挽紧缰绳,调转马头,领着身后士卒朝那群望不尽的蘅秦兵冲去。他绝望地瞪大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哑着声嘶吼道:

  “爹!!!”

  飞沙走石夹着泪迷了他的眼,睁不开的双眸依稀瞧见的是遍野的尸。

  都攻到这儿了,再愚笨之人也能猜出个大概——那从未吃过败仗的悉宋营被蘅秦兵攻破了,败了个彻底。

  他还怔怔瞪着猩红眼,眼前蓦然天旋地转,一瞬晃到了南边那京城里头。

  秋雨乱跳,马带着人疾驰,晃得叫人瞧不清街景,他正昏着,入耳却是他自个儿震破天地的一声:

  “镇北大将军宋易长子宋诀陵,报——”

  宋诀陵在车厢内惊坐起,满额都是汗。

  已经四年过去了。

  -----

  萧瑟秋风刮着皇城道上那些个载满风霜的面庞,雨跌得有些碎。道旁的小贩抬手拦着雨,吆喝着收摊,就怕浇坏了那些谋生的家当。

  缱都那出了名的纨绔宋诀陵歇在车座上,正歪七倒八没个正形儿,手上还盘着适才面圣巍弘帝赏他的俩狮子头核桃。

  宋诀陵本就是肆意嚣张的主儿,亲手训出来的马性子也颇烈,匹匹如猛虎般在城道中央横冲直撞,前边那驭手也从不拉紧辔绳好让那马儿慢些走。

  宋诀陵不许。

  这跋扈恣睢的宋公子恶嗜好可不少,再加上有皇上撑腰,在京城除了避避皇亲国戚,也没什么人需要他顾忌恭维——他又不需担心朝中哪位好大人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折,毕竟如此还正中他下怀。

  车正行着,外边忽地吵闹起来。

  宋诀陵指尖一夹,掀开珠帘一角,原是道旁一群膏粱子弟被他这马车溅起的泥水泼了一身,正气得七窍生烟。他唤驭手挽了辔绳,自己则勾起嘴角,冲外头笑道:

  “喔!诸位对不住啊!御车的奴才狗眼看人低,也不知小心些,竟叫您几位遭了难!”

  那几位指着车破口大骂的纨绔登时没了声,赶忙弓了身子,讪讪笑道:

  “嗐!不妨事儿!二爷您先行、先行!”

  宋诀陵朝他们拱了拱手,随即搁了帘,面上笑意也一并褪了:

  “蠢货。”

  哪知他的脸还没冷多久,驭手又不知发的什么疯,辔绳扯得又紧又急,差点没把他给摔下座去。宋诀陵稳住身子,倒是没动怒,只问:

  “怎么?这是遇着哪个贵人了?”

  这是舆道,又将近黄昏,按理说这时辰只有出宫的,不应有入宫的才对。

  驭手不作声,宋诀陵便用两指勾起帷幔朝外瞧。只见一车从侧旁缓缓驶过,轩窗框出个美人儿来。

  还真是个矜贵讲究的贵人。

  那人儿端坐着,内着乳白暗花游鳞绸衣,外披绛色缕金云纹锦袍,一头秀发叫红玉银冠半束起来,交缠着赫赤色发带搭在肩头。

  然其衣着打扮已不知堆了多少浓颜重色,哪知面上竟也是叫人端量许久亦挑不出毛病的好颜色。

  眉浓唇红,玉肤如酥,那对眼尾上挑的眸子更是逼人的媚。宋诀陵从这头瞧过去,还隐约能瞧见他左耳上的一颗朱砂痣。那痣泛着诱人的薄红,悬着滴红玉般——真真是活色生香第一流。

  可惜宋诀陵是个纨绔,还是个颇没眼力见的。人家还未驶离,他已按耐不住冷嘲热讽起来,道:

  “哈……若非瞧见他着一袭男子之袍,我还以为是宫里哪位娘娘回家省亲,这会儿回宫了呢!”

  宋诀陵没掩住声,那些无礼话飘进那红衣公子耳里,化作他嘴角淡淡一勾痕。

  这车厢内还坐着礼部尚书的儿子贺珏,方才安分得很,这会儿听闻宋诀陵戏语才开口:

  “是么?有‘一眸春水照人寒【1】’那味儿罢?京城一绝!这便是皇上捧在心尖的人儿了!唤作季徯秩的。你来京城这几年不走运,恰逢这季小侯爷到玄山寺替他兄长念经超度去了。”

  “锦罗玉衣,在这缱都不避我车又脸生的,除了他,恐怕也没谁了。”

  贺珏叹一声:“日子不好过呢!”

  “有皇帝老儿锦衣玉食伺候着还不好过?”宋诀陵束手胸前,不以为意。

  “兄死娘逝父征,皇上将他囚在京城不准回!”

  宋诀陵干笑一声:“这又怎么?我和他不就是半斤八两,然我照样自在快活!那么大的缱都,多少美人佳肴,玩几年可都叫人不知厌!他还有何不知足的?”

  “这笼养的和院养的总有区别罢?”贺珏微微一哂,又道,“二爷啊二爷,你当真快活?”

  “怎么不快活?”宋诀陵不假思索,顿了须臾才又问,“贺公子哪只眼睛瞧见我不快活了?”

  “你离家这般的远,真就没动过回去瞧瞧的心思?楼里的姐儿都道鼎州人最是眷恋乡里,总有一日会回到生养他们的那方草野去呢!”

  宋诀陵不承他情,闻言骂道:“胡说八道!鼎州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拔草喝沙,还没有皇上赏的这俩核桃有趣。”

  “你真想把一辈子搭在这儿?”贺珏撇头问,“像我,待我考中武进士,决计立马出了这富贵笼,再不听我爹说长道短,自个儿逐我凌云志去!”

  “你有个屁的凌云志?!没有你爹保你平平安安,太学里的先生都能把你的皮剥下来一层!再说我走干嘛?”宋诀陵眸光阴鸷,“玩啊,这缱都才有的玩!我得把这缱都玩个稀巴烂才好嘛!”

  “哎呦!我听说鼎州那牧野可适合跑马,你不是最喜……”

  宋诀陵将那俩核桃往贺珏身上抛,贺珏这蔫花皮薄肉嫩,不禁砸,哼唧着就把话咽了回去。

  “真吵。”宋诀陵将凤目阖上,恹恹吩咐前头的驭手道,“寻一处近的秦楼楚馆将贺公子放下罢。”

  贺珏揉着被核桃砸得青紫的皮,苦笑道:“我在遇见那小侯爷前,可真是半点没言语。”

  “我厌的是你此时话多,跟你前头话少有何干系?更何况适才你不言语,不就是怕被那几个落汤子拉去同他们厮混,惹一身膻,如前些日子般遭你爹抽吗?”

  这贺珏是个愣子,三言两语便被带跑了,他急忙抛了前边马呀草的,欲哭无泪道:

  “那日我真不过去楼里听听曲儿,怎知他们是去喝花酒?”

  宋诀陵冷笑:“我又不是你爹,你同我说又顶什么用?”

  正闹着,马儿忽然被驭手扯得仰了颈子嘶鸣。贺珏摇头叹一声,只把帷幔掀了,伸长脖子往外头瞧。只见风若重刀,雨又砸人,他“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支支吾吾:

  “二爷啊,您可当真狠得下心叫我下去喝冷风,吃冷雨?”

  “快点儿。”宋诀陵催促。

  贺珏见状也就不再推辞,只自嘲地笑上几声,冒雨匆匆下了车,随性挑了一酒楼钻。

  自打贺珏下车后,宋诀陵也不再瘫得七扭八歪了,直待整衣危坐才终于舒爽起来。他半掀车帷,伸手支颌望着外头的迷蒙秋雨,品起了前仇旧怨酿就的一碗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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