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拉来两把满是灰的椅子,随意掸了掸便请林题坐: “寒舍叫大人见笑了。” 林题摇头:“您这儿的耗子还怕人,我那屋里的耗子,那是比我更像屋主人。” “啧,抄把扫帚就赶跑了,挥得准些,一下便叫它们动弹不得动不了,两下就能打死。” 天儿快要落雨,这会儿正是闷热时候,林题并手扇着风,道:“好歹也算条命,瞧着他们一天天的总在泥里滚,太像我了,打了心疼。” “人家上赶着当狼当虎,您倒是乐意当耗子爷转世。” “人总得有些自知之明。”林题瞟他一眼,眼里含着的滋味真真不少。 付溪不理,只去寻下棋的东西。他胳膊下夹着棋盘,怀里揣着俩围棋罐子,只把那黑的递给林题,舒舒坦坦地落了座。 林题摇头推走那人递来的黑子,毫不留情道:“别争了,把白子拿来!——好渴。” 付溪转身从柜子上捞了个水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说: “没烧水,只有凉的,凑合着喝。” 黑子落,白子跟,两相较量,林题模样倦厌,下着下着,下巴便贴在了桌上。那付溪也分外慵懒,眼皮略微耷拉着,有气无力模样,好似下这盘棋耗光了他们力气,只剩了些说话的余力。 付溪抓了一把棋子在掌心,歪了身子靠住椅背,问他: “付某还是想不通,大人您好端端的来这儿干嘛呢?” “来找大人您啊。”林题道,“好些年前办史家贪腐一案,到大理寺时见您身旁站了位贵人,后来有幸又在堂上碰见了那位——原来您与薛侯爷关系匪浅。” 付溪落子的指顿了一顿,他笑起来:“嗐,这算什么关系匪浅?不过就是父辈交情不错,大发慈悲匀了点儿给我们这些小的。” “薛侯爷也想称帝么?”林题语气凉薄,“魏家重姓谁都明白,大人若择的是他,从一开始便输了。” 付溪不说话,只不浓不淡地瞅着对面那人。林题缓缓抿了口凉水,随即又张嘴说: “禾川,薛向疏他绝非明君,你选他,这局、你赢不了。” 付溪把棋子用两指从掌心夹出来,说:“大人您这么说,要造反的不是我付禾川,而是你林询旷。” 林题趴在桌上凝视着棋盘,等那付溪再次开口。 “没人说我要造反。”付溪道,“水坝我修得太累,累得脑子也转不动,在没有工夫去管缱都金笼里住着何人……总之是何人都不干我事儿!” 林题轻嗤一声:“当年你我皆处国子监,里头的簪缨世胄都捧你做天,寒门却都要在我面前低头,你总同我比,总同我争,我却浑不在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题徐徐说:“因为我知你比不过我。” 付溪的五指略收,直挤得掌心黑子撞在一处发出脆响,他从从容容笑道: “当年你我同窗,皆向段老递了名帖,你的被退回来了,我的却被收了……林询旷,自那时起,你才是那输家。” “你还记着你哪里赢了我!”林题垂头哈哈笑,饱含挖苦的笑声刺进付溪耳朵里,像根针。林题笑罢又乍然正色道:“禾川,你只有这里胜过了我,可那还是因着你爹。” “询旷,”付溪不恼,只亲昵地唤他一声,“当年我年少无知,心高气傲,这才想要同你争,同你比。可是今载我不过一个地方官儿,我要做的就是盯紧了巽兑两州,而后理水理进棺材里。棺材板一盖,够了,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二人方欲再拼唇枪舌剑,那屋门先被一小脸苍白的人推了开来。 “付大人啊!您、您去哪儿了?!那坝还有大半段没瞧完呢!” 付溪啧一声:“明儿再看!” 林题打量着那人的一身锦衣,问付溪:“这位是?” “我副使,白家庶出的四子。”一杯凉水进肚,付溪把头略仰着,爽快地吁了口气,“叫白淳的,字水越,是个方及冠的臭小子。他前年科举中的榜,比他那塞了好些银子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的嫡兄好个千百倍!——不过也不是说这小子年纪轻轻坐到这位置,里头真就没有一点银子功夫……嗳总之辗转到我手底下来了。” “这般……”林题转眸看向那白淳,倏然问他道:“陛下就快跑鼎州和亲去了,你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吗?” 付溪不拦着,只摇着椅子腿,吱吱呀呀。 那副使被这二人觑着,额颈皆是汗,半晌只忙不迭俯拜在地,说:“小、小的不知!——或许是要清理那姓许的禁脔么?” “错了。”林题笑道,“他会去讨债。” “讨债?”白淳困惑地仰起脑袋,颤颤巍巍地看向付溪。 付溪含着笑点头:“嗯讨债!” “什么?” 林题跟上最后一步白棋,平局。 “要抄家咯,缱都八家可有福咯!”林题起身同付溪作揖,道,“缱都八家有福咯!——戏台子就快搭好了,我等着瞧节度使您粉墨登场!” “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什么登场不登场?” “从泥水里来的天上鸟嘛,这样才够味儿!——付大人,下官没有证据,不能无故污了薛侯清白……可您要清楚,一旦您有了动作,世人就不会一辈子都逮不着您。”林题道,“至少,下官今儿雪中送炭断然不是单单为了欠季侯爷一个人情。” “禾川,早些认了命罢!你来日纵然能踩我尸做阶,你决计赢不了徐耽之!” 那林题说罢甩袖离开,只留下一个清瘦影儿。 “好、好生猖狂!”白淳惊诧道。 付溪笑着收棋子,说:“这林询旷性子很怪,可他认准的事儿啊,到现在还一个没错过!” ----- 同林题对弈眨眼便是一月前发生之事了。外头刮风下雨,出不了工。付溪又下棋,只是这回他一人纵黑白两子,自个儿同自个儿争。 “派过去的人没能杀掉徐耽之。”白淳皱着眉,“被燕凭江给救下来了!” “急什么?老子本就没想要他命,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 白淳跪在地上,双膝被泥水浸泡着:“如此大好时机,何不杀他?” “为何么?”那付溪眼底有丝寒笑,“我想告诉那徐耽之,他哪怕跑到了鼎州,想要他命的也只多不少……我要他草木皆兵,惶惶终日。” “如今他进了烽谢营,日后恐怕再无可能动手啊!” “水越,我啊,我想看看那徐耽之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凭的什么叫林询旷那般的高看。” “可那人来日就是个大祸害。” 付溪把棋放下站起身来,绕着屋踱步,嘴上叨叨地念着,却并不叫白淳张嘴。 “水越啊,你明白么?世人如今把眼睛都安在了那谪仙徐耽之身上,觉着他能救世……可是救了魏几朝的人是老师,笑到最后的也理应是他,可这回他死了。师门里头,贺原受礼法拘束循规蹈矩,史澈又太过死板,那下了狱的许冕又顾家忘国,他们都是废人,没有一个人从老师那儿学到了真本事。” 白淳咬唇听着,却见那付溪蓦地将眼刀扎了过来,愤恨地说: “我!唯我承了老师的野心,承了他智!可是老师看着我,眼里想的都是我爹。分明看着我,想的却是坟头长草的故里人!” 那付溪笑声震天,只叫外头雷雨给掩了个干净。 “缱都三少君,喻空山抛才为将,如今不过攥住了季家虎符,便夹着尾巴做人;史迟风刚直愚钝,嘴巴毒,却总有一日会被他史家腐臭熏死……他们都不及我这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不如我这没爹没娘的可怜虫!” “我布下的局,梅氏二人出身寒门,有心无力,而他林询旷破不了,那徐耽之缩居小庙亦然!——他们凭什么同我争?” “如今这魏上下,每一个隐而不发的,每一个咬紧牙关玩命地向上爬的,都有私心。可唯有我这身处高门又跌落高台的,同他们都不一样,我只想这魏好,只想叫苍生无虞。我知上边恨,也识下边苦,没有人比我更懂这魏百家之弊病堆积何处。——我为魏,不为私情。” “这局,老师输了,接下来便是他林询旷和徐耽之。”付溪寒声道。 外头风雨如磐,将那狂妄之言甩进吞天浪中。不远处涨起的河水被凶风推着涌向堤坝,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百姓的心尖上。
第140章 西世子 自烽谢营向东骑马跑个六日便能到释李营,徐云承曾途径那儿,但因着重任在身,故而没能进去问候同窗。 近黄昏,斜阳反而更是烈。 释李营那威风凛凛的主帅方练完兵,顿步原地由着副将端了盆水来给他净面。 他蹲下身来,却并不埋头,只伸手进盆漫不经心地捞了水,胡乱地往脸上抹一把,直盯着辕门若有所思。 “世子爷,又打赤膊啊?”副将姜瑜给他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巾,“把脸擦擦,直滴水呢。” 水珠顺着那将军笔直的鼻梁向下滑,最后凝在鼻尖,被他猛然摁上去的巾帕吸了去。他闷声说: “没法子啊,鼎西雨下得少,太阳又晒。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我能扛冷,却是一点儿也忍不了热!” “热就撸袖子打扇嘛,干嘛非要不穿衣裳呢?”姜瑜抱着臂啰嗦起来,“末将方进营的时候可被嚇了一跳!今儿要从南边调来一南将一监军的,您可得收敛些,当心吓着人家!” “我看是你太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士嘛,更是糙汉,糙汉见糙汉,又不是见相思人。更何况兵营里可没有下人伺候他们沐洗,等到脱衣下河,男人该长的东西谁也不会落,看多看少不都那样?再说谁又会看呢?” “嗳,虽说是这般……”姜瑜挠挠脖子,“那二位啥时候来呢?说是今儿要来的,现在还不见人影,若是半夜来了,可不是搅人安眠么!” 李迹常爽朗笑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说:“你小子耳力不大行。” “什……来了?!“那姜瑜伸伸脖子,见路上飞沙,拍掌道,“欸真来了!” “你小子高兴个什么劲?释李营本属李家私营,如今皇上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什么将军监军的安插进营,甚至不予昭告天下,只将圣旨送到了李家。如今虎符虽于我身,帅印却是我同那新将共掌。若是进来的是个不管事的窝囊废还好些,就怕是个好大喜功的,叫我忐忑不得安,需得时刻提防着他争功误事!” 那姜瑜没听他说话,只向前几步,又探了探身子,感叹一声: “嗬,那将军生得好……” “你说什么?”李迹常站在日光底下,不大能睁眼,只把眼略微垂了,瞧清了那南将身下的一匹红驹,说,“好马。” 姜瑜接过前话,道:“……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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