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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时间:2024-09-01 14:00:06  状态:完结  作者:洬忱

  “心肝儿,心肝儿……”

  江临言摸索着上榻来,沈长思阖着眼伸手要堵江临言那张说个没完的嘴。江临言灵巧避开了,还攥住他的手腕,笑道:

  “为师这不是就快闭嘴了么。”

  末了,江临言借给沈长思掖被子又侧身支起脸儿来瞧他。沈长思察觉那人动静,半睁眸子问:

  “师父您这又是干嘛?”

  “我们早晚都要走的,要下山,你知道吗?”

  沈长思无所谓地“嗯”了声,背朝江临言蹙了眉,打算接着睡。江临言躺下去把他拉近了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蓬松的墨发,又道:

  “有舍才有得。”

  “嗯——”

  “你不要动真情。”

  “嗯。”

  “睡罢。”江临言说。


第122章 春夜酒

  魏·缱都

  仲春初九,春夜。

  春临过半,却仍解不尽冬余下的寒。凉风吹,细雨停,有痴人提酒入宫去。

  这京城里边,胆敢提着这么几坛酒还不事先报备便打宫门去的,除了季徯秩恐怕也无其他。然而这君臣二人竟是心照不宣,前些日子魏盛熠便同那些个守门将交代过,若是季徯秩来了,大可直接放他进来,不必前来知会。

  彼时魏盛熠正坐在一空荡荡的殿前——那座宫殿从前是魏束风专门布置给季徯秩住的,后来魏千平继位,季徯秩要跟他以君臣相称,魏千平没办法也就如其所愿叫人把那儿搬空了。

  魏盛熠一声不吭地坐着,长腿搭在雕龙刻凤的石阶上,有些往日难见的不羁。他抬眸瞧见季徯秩被范拂领着来似乎也并不奇怪,只淡淡笑着朝季徯秩伸手讨酒,道:

  “侯爷来得实在凑巧,这般岂非叫朕觉着是朕真有心想事成的本事了么?”

  “陛下这般记挂微臣,微臣实在受宠若惊……臣听闻陛下从前总往贤妃宫里去,再不然便是皇后那儿,怎么今儿却跑到微臣从前歇脚的地儿来了?”

  “物是人非,朕也会有想感慨一二的时候。”魏盛熠把酒的封布揭开,略微低头嗅了嗅,“倒是好酒。”

  “这酒的好坏您辨得出来,可是毒性几何单凭嗅的不可知。依臣愚见,您还是送给御医验验毒罢。”季徯秩笑道。

  “侯爷若是往里头下了毒,”魏盛熠轻笑一声,“那朕更要喝了。”

  季徯秩瞧着那人迎着月光仰起了颈子,烈酒对着嘴浇下,烫了这料峭春寒。

  魏盛熠咽下几口酒,道:“叫朕死在侯爷手上,于侯爷而言,恐怕还不如直接摘了侯爷的脑袋来得更好。”

  季徯秩并不否认,只耸耸肩道:“这可是臣大婚时付姐姐的嫁妆之一。”

  “朕害她沦落这番田地,吃这坛酒,心中有愧。”魏盛熠将酒坛子搁在怀中,“就带了三坛,一醉方休岂非只可作痴心妄想。”

  “臣不是为了叫陛下吃醉才来入的宫。”

  “委实可惜了。朕在这宫里少有安处,就连觉都睡不安稳,更何况是醉。于朕而言,吃醉倒不是什么值当骂的。”

  “帝王家的苦在这儿了。”季徯秩将那坛揭了封的酒从他怀里取来,“臣见您一面可难,出于私心,当然是不乐意叫您醉。”

  魏盛熠瞧着季徯秩吃酒,那浓如鸟羽的长睫一动不动,他面不改色道:

  “季侯近来可真是清闲,怎么还和白党玩起了敬姜犹绩的游戏?是安享富贵不合你意了?”

  “虽然这般说来颇有些惹人生厌,但这富贵又非臣亲求,您怎么能把这事赖在臣身上呢?”季徯秩勾起嘴角道。

  魏盛熠接过他手中酒,又吃了一口,道:“侯爷还是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这变法,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是么?”季徯秩还是笑着,“从前人们总说魏的弊病在北方,在鼎州,可今儿臣瞧上去这魏的东南北都病得不轻,而病入膏肓的显然是这缱都。”

  魏盛熠喉结滚动,烈酒入腹烤着五脏六腑,他皮笑肉不笑道:

  “变法又有何用呢?给了黑暗中挣扎之人一星很快便会被踩灭的烛火,便能救他们脱离无止尽的苦海么?不会的,他们只会更恨,因为在这世上再没什么比给了希望又夺走更叫人痛苦的了。”

  季徯秩不为所动:“陛下就这般笃定这希望留不住?”

  “留得住么?”魏盛熠那双深邃的眸子忽地凝住不动,他怔怔地望着天上月,道,“朕坐高台上,最知天上事。风云将变,天将崩,朕明白。在这般处境下,朕挣扎,无路可逃,不挣扎亦然,那朕又为何要挣扎?”

  “陛下是杞人忧天。”

  “季侯是心知肚明,”魏盛熠道,“不必再诓骗朕。”

  季徯秩不说话,只揭开另一坛酒又吃一口。魏盛熠把酒坛扶稳,不叫他再喝,道:

  “摆在侯爷面前的路绝非朕这一条,侯爷不必帮朕,不必救朕。这嘉平年间,魏握在朕的手上,然而它的模样几何不由朕。侯爷只管走你的康庄道,不必非得要来朕这儿泥洼里打几个滚。这儿并非清河,是淤塞的泥塘,你再怎么捧清浇浊,水也是浑的。朕见你这几日在堂上那般的据理力争,空空费了不少力气,觉着实在太过可惜。”

  “臣不觉那是白费力气。”

  “朕——不要你救。”魏盛熠站起身来,身后月光叫他的面容化作模糊不清的一团墨色,“那些臣子亦然,他们只需这般安静瑟缩地待在他们该待的位置,什么都别做,这就够了。”

  季徯秩还来不及思索魏盛熠那番话中所含深意,话已脱口而出:

  “那你呢?”

  魏盛熠略微侧身,不经意叫月光打了过来,勾勒出他刀削般漂亮的侧脸儿,他平静道:

  “等到了时候,朕自会谢罪。”

  “谢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如何能谢罪?”季徯秩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放声大笑起来,“陛下藐视苍生,如今是死不足惜。”

  魏盛熠并不怪罪他以下犯上,只道:“死不足惜,说的倒是一点儿不错。朕会死,但不急这一时……只是辛苦侯爷今儿走这么一遭,变法一事实在是没得商量。朕只盼侯爷快些劝梅大人莫要跟着那白家高呼变法,这魏该救,却不该在这嘉平年间。”

  “为何?”季徯秩问,面色倒是不改。

  “圣人和罪人,朕总得挑一个当。”

  “可有苦衷?”

  魏盛熠摇摇头,反问:“朕有什么苦衷?”

  魏盛熠见季徯秩很是平静,还以为他没捕着话外音,哪知那人紧跟着却道:

  “那就带上臣,您抛下了喻空山,抛下了许宁温,总得有人陪您走一走奈何桥。”

  “要什么人陪,又不是怕黑的孩提。”

  “把臣带上。”季徯秩坚持。

  魏盛熠笑了:“季侯何必这般坚持?先前嚷嚷着要变法,这会儿却说什么要同朕一块儿去死。季侯当真以为朕如今糊涂是‘富贵险中求’?”

  “臣何时求过富贵?”季徯秩道。

  魏盛熠要走,道:“此事你同朕谈不拢。”

  “你们一个个的凭什么觉着我活着就能快活呢?”季徯秩只安分坐着把酒咽了,“盛熠,就连你也要抛下我么?”

  “溟哥,是你太良善才以为这一切都是朕用心排布,以为朕运筹帷幄。可你错了,朕就是无能,早便是无力回天。至于来路,朕只是不在乎才会如此的洒脱。你跟着朕,终究讨不着一丁点的好处。”

  “陛下将臣留在缱都,便已做了臣已将龛季营兵符移交他人的猜想。”季徯秩道,“您分明清楚缱都更乱,但您还是将臣留了下来,所谓保人之谈已站不住脚。您本就要用臣,如今又何必百般推阻?”

  魏盛熠吹着寒风,终于停步笑起来:“侯爷聪明。是,朕不在乎你的九重天是何人,亦不在乎是何人诱你入他途,原想保你安定,只可惜朕这短戏实在缺个值得托付的人来唱,可是朕也得犹豫犹豫。”

  “陛下不必犹豫,臣无悔。戏短戏长,戏幕起,臣便唱。”

  季徯秩辗然一笑,面上是扫去了妩媚的肆意张扬,魏盛熠却没笑。

  他心底皆是苦。

  -----

  那范拂一直候在近处,将魏盛熠与季徯秩二人之言全听了去,然那二人却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末了,范拂送季徯秩出宫门,那人临走时的似笑非笑模样更是叫他瞧不懂——他还以为季徯秩待他这般的疏离,是因季徯秩还在恨他。

  范拂归居处,脱去了一身内宦的衣裳,然而他虞熹装了这般久的范拂,早已如同他那残破的身躯一般,逐渐被那名字变作了范拂。

  从掐紧的嗓子,到举手投足,无不明明白白写着他就是那么个下贱的阉人。

  他眉心蹙紧,不愿再为此事忧心,便点了根烛,搔着头发,铺开了信纸。

  如今范栖久病不愈,那真范拂整日整日伺候着他爹,渐渐地性情也生了些刺。现时他正歇在榻上睡不着,转着疲累的眼珠子觑见外头有烛光,便尖声迁怒道:

  “外头是哪个不识相的狗东西还在点着灯哟!”

  虞熹不以为意,只拿东西把烛火遮了遮,又垂眼落在那张薄薄信笺上。他将双唇咬出了血来,这才颤着提笔蘸了墨。

  起初他不愿戳破那层纸,只在信上落下“魏盛熠与季徯秩谋事”几字。

  可后来他不禁思忖起来,若是不将此事告知宋诀陵,不知会坏了多少事,于是他不能不告;可是若告知了,他那好哥哥季徯秩还能活不活?

  他怔愣太过以至于墨水滴落于上,叫那信面有如他如今烂透的生活般变得很是混乱。

  烛火一摇一摇,他愣愣盯着。直到那烛烧没了半根,他才终于咬牙写道:

  “季徯秩,叛。”

  他吹了烛,连带着他的魂灵一并熄灭。

  再熟悉不过的信鸽从范家宅子里飞出来,季徯秩躲在暗处瞧着,他明白虞熹听命于宋诀陵,叫他听了那番话,他不可能不会为之所动。

  “长大了,能掂量清楚轻重了。”季徯秩自语道。

  如今龛季营的兵符在喻戟手上,季徯秩失了兵符便是废人一个。不久后宋诀陵便会知晓季徯秩投靠了魏盛熠,然这无关紧要,季徯秩还需要宋诀陵帮忙查案子,那宋诀陵自会清楚他季徯秩绝不会插手过多,只不过为魏盛熠送送终。

  他们是两不相欠,宋诀陵理当明白。

  他不知宋诀陵会作何反应,是庆幸自个儿料事如神,他季徯秩果真不可信呢?还是会因同他季徯秩这死性不改的周旋这般的久而怒不可遏?

  然而他想得错了。

  宋诀陵拆开信读的时候,是笑着的。

  只是他笑着笑着阖上了眼,他一边因季徯秩在这缱都能不必受魏盛熠势力威胁,且有自己在这头调和,季徯秩亦能不必遭江临言派迫害而欣喜;一边又因心中难以遮掩的嫉妒伸出双手掐紧他的脖颈,而痛得喘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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