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常安从年少时的梦中醒来,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当年的那几位少年,他只当是被强迫拉入军营里充数的小兵,所以才说了那番话。 从未想过,当时的少年便是如今的阿古勒,也从未想过,那少年对他存着这样一番心思。 寥寥几句话罢了,或许那时的阿古勒也未曾多想。只是想要再见的念想,因为常年不见成了心病,久而久之就成了心里的那个人。 年少时的他的确过于美好,谁见了都觉得是轮明月。 可这样的明月,无非是因为碰不着瞧不见,遥不可及,才能成为他人挚爱。若是现在,任谁看了都只会心生厌恶。 沈常安望着营长顶,许久,听到有人进来才缓慢坐起。 想到阿古勒对战伽兰。 以如今局势,怕是伽兰节节败退,已无力再赢西麟。 伽兰损失半数军队,而西麟只损失了甲胄和一部分年迈的战狼战马。 西麟善战的人都还活着,等与草原上留守的支援军会合,打进伽兰易如反掌。 沈常安平静地坐着,后背靠着营帐壁,一双眉眼没什么精气神。 昏迷前,隐约听到阿古勒并未追击,可即便不追击,伽兰想要打败西麟东山再起,至少也得用五至十年光阴。 人力稀缺、赋税暴涨、火药用尽。 若是阿古勒未追击,留伽兰一条活路,那么不出意外,近几日定会有伽兰使臣前来劝和。 而作为获胜方,阿古勒会提出众多要求,若是还想让他帮忙找寻“那个人”,势必会帮他在伽兰朝廷中谋得一官半职。 只是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沈常安抬眸,与走进营帐的两人对视。 戴牛角帽的巫医,手里拿着锤子和锤钉,背着的药箱上挂着纱布和夹板。 身后跟着换了常服的阿珂,两人双手皆戴着厚实手套。 沈常安隐隐觉得不安,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腿。 双腿有知觉,除了皮肤表层有些冻疮外没什么问题。 随即,营帐的门帘被再次掀开。 阿古勒同样换了身常服,带着风雪低头进来。 一双眉眼冰冷没有温度,与少年时的深色眼瞳全然不同。 沈常安强作镇定:“你们要做什么?伽兰劝和的使臣,很快就会赶来,若你们现在杀我,便会失去最有利的眼线。” 阿古勒看着他,抬手示意:“阿珂,把他摁紧了。” 沈常安心惊,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不,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他!” 见沈常安后退,阿珂几步上前捉住其脚踝,用力一拽,将沈常安拽躺回床褥里。 “做什么!你不能杀我,阿古勒!”沈常安情绪激动,俨然没了往日那副冷静模样。 阿珂抓着沈常安的脚,摁住一个病人根本用不到多大力气。 沈常安试图挣扎,奈何双脚被缚,只能坐起身用手推拒。 巫医蹙着眉,无从下手:“别让他乱动。” 阿古勒走到床边坐下,自沈常安身后抓住其手腕,单胳膊就能把人抱紧。 沈常安无法动弹,恐惧致瞳孔猛然一缩,额头也冒起了冷汗:“阿古勒,阿古勒!要做什么?你不能杀我!!” 几句话几近嘶吼,他恐惧地看向拿锤子和钉子的巫医。 裤腿被卷起,露出右腿那节骨头长歪的地方。 巫医倒是冷静熟练,头也未抬地对阿古勒道:“别让他咬到舌头。” 言闭,便举起拿锤子的手,用力地敲打在对准骨头的锤钉上。 “啊啊啊——” 沈常安痛得惊叫,冷汗浸湿了脊背。 一击未成,又是一击! 皮肉未破,可弯曲的腿骨却在一寸寸断裂。这种慢慢折磨的痛楚,可比当初一击打断要痛得多。 沈常安痛得眼眶通红,冷汗顺着脸颊而下直至脖颈,凌乱的发丝贴着皮肤,好似下一秒便会死去。 他张开嘴,用力地咬在阿古勒的胳膊上。 阿古勒皱了皱眉,却没退开,由着沈常安将他的胳膊咬出血珠。 沈常安咬的牙关酸涩,疼痛反倒让他变得清醒。 他憋着股气,脖子里青筋暴起,被阿古勒抓着的手,指节发白。 巫医最后一击敲打,终于将沈常安的腿骨重新打断。 锤钉挪开,被敲击的地方,皮肉略有淤血,但大体上没什么问题。 巫医将沈常安长歪的腿骨重新接回正位,而后拿过夹板和捆绑的纱布将断腿固定。 沈常安无力地靠在阿古勒怀里,垂着眉眼,神情木讷地看着巫医动作。 他的呼吸有些紊乱,眼角的泪水顺着沟壑滑落,与脸颊两侧的汗珠合并。 巫医处理完,抬首看向阿古勒被咬的胳膊。几道牙印深邃,创口处有不少血珠子向下滴落,触目惊心。 见巫医要拿创伤药,阿古勒低沉道:“不必。” 巫医顿了顿,把一瓶调配好的药留在床边,而后收拾完药箱,与帮忙的阿珂一并离开营帐。 阿古勒没松开,抱着沈常安的手好似在发抖。 他把脸埋在沈常安脖子里。还以为这人会挺不住,随时撒手人寰。 沈常安的脖子、双颊被刚才的一股气憋得通红,连本没什么色泽的薄唇也变得异常血红。 确定沈常安没事,阿古勒才缓慢松手。 他道:“伽兰的使臣,明日便会到我西麟。” 沈常安无力地仰躺着,好半天,才哑着声回道:“……知道了。” 阿古勒背对沈常安坐在床边,两胳膊肘搭着膝盖。 他拿过巫医留下的药瓶,捏开瓶塞将药倒在手里,反手抹在被咬得皮开肉绽的地方。 阿古勒:“你想去伽兰朝廷,我可以借此机会给你安排一个高位。” 沈常安动了动眼皮。 阿古勒:“但你要想清楚,以你现在的身份,去了伽兰就是罪人。孤身一人,即便有西麟庇佑,也定会受百官唾骂。” 抹完药,他回首看着沈常安:“你帮西麟战胜伽兰,此举不光是朝廷里的人,就连百姓也会视你为叛敌。” 沈常安喉结滑动:“知道我献计的伽兰军,已经死在了雪山之下……” 阿古勒嗤了声:“确实,无人知晓。可即便不是你献计,你的那位兄长,也会想尽方法将矛头指向你。” 沈常安抬眸:“可他们终究没有证据,不过是妄加揣测罢了。” 阿古勒沉着脸,忽然问道:“沈常安,你就那么想回伽兰?”沈常安沉默。 阿古勒转回首,将用完的药瓶用力放回床边矮桌。 片刻,才再次问道:“留在西麟,就这么难?” 像是抓住了阿古勒的软肋,沈常安淡漠道:“留在西麟,还怎么帮你找人?” 阿古勒:“……” 沈常安嘲讽似的笑了一阵:“你瞧,只要提到那个人……” 如今的他,便什么也不是。 阿古勒烦躁地站起来,停留片刻,随即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伽兰派来劝和的使臣,果然如探子报的一样,在伽兰败落后的第七日,急匆匆地乘着座驾到达西麟。 使臣仅带了一名驾车车夫,和一名照顾起居的小厮,身后再没有更多侍从。 使臣面容和善,下了车,还未靠近西麟军驻扎地,便行起了三步一礼。 两国交战刚结束,年迈的使臣便敢孤身前往,着实是勇气可嘉。 使臣名为墨仁顺,年纪已过半百,年轻时与国舅沈墨为同窗。只是墨仁顺重文,而沈墨则重武。 阿古勒两臂环胸站在军营里,无声地瞧着白发苍苍的墨仁顺,迎着风雪向他行礼。 直至墨仁顺走到近前,行完最后一次礼,阿古勒才冷着声道:“阿珂。” 阿珂痛恨伽兰人,因着父亲被斩首示众,凡是见伽兰官员皆没有好脸色。 他拔了刀抵在墨仁顺的脖子里,只要使臣稍有言辞不顺,便会取其首级。 墨仁顺虽是文官,可面对强大的敌人时却像武将一般淡定从容。 他用伽兰礼节,朝着阿古勒拱手一拜,而后逐字逐句地缓慢说道:“西麟与伽兰一战,领主最终并未乘胜追击,想来定是念着百姓疾苦。自古以来,帝王将相皆有怜悯百姓之心,领主这般作为,已博得不少伽兰民心。” 阿古勒冷着脸:“不必急着拍马屁。我只问你,西麟开出的条件,伽兰是否同意?” “这是自然。” 墨仁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盖了官印的手书,是崇宗帝亲笔写下的求和信。 阿古勒拿过手书细看,虽是求和,可言辞间却满是愤怒。 他笑着评价道:“老皇帝的字倒是写得不错。” 墨仁顺礼数周全地再次拱手:“华硕公主在西麟死于非命,此事说起来,终究难以安抚民心。” 阿古勒冷哼一声,随意地将求和信转丢了回去。 他走近几步:“与我何干?” 华硕公主死于前领主之手,他借机将领主推翻,真要说起来,还算是半个恩人。若要追究,怎么也轮不到他。 墨仁顺始终低垂着头:“还望领主通融,容我将华硕公主的尸首,带回伽兰厚葬。” 他看了看军营:“不知,公主的尸首现在何处?” 阿古勒轻敲手指:“一把火烧了,尸骨无存。” 墨仁顺身形一颤,这才将低垂的头缓慢抬起。 阿古勒道:“沈常安亲自点的火。” 墨仁顺暗松口气:“原是如此。既是常安烧的,也算是圆公主的愿了。” 阿古勒有些不快,眉头蹙着。 墨仁顺是什么人,他早有打听。沈常安的事,除了其家里人,怕是没有比面前这位更清楚了。 他抬手示意,令阿珂将架着墨仁顺的刀撤了。 忽然问道:“沈墨,可曾行商?” 【作者有话说】 更完了,原本想一早就更的(戳手指)。 谢谢ddelia X3,、青花鱼5ta9cup79k9小可爱们送的鱼粮。
第0048章 兰原之战(八) 墨仁顺愣了愣,拱手道:“未曾。” 阿古勒微微蹙眉,但也算是意料之中。 沈常安心思深沉,常年抑郁寡欢,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那人少年时身材修长,体态康健,而沈常安从小就卧于病榻,身体羸弱,与记忆里的那个人差得实在太多。 阿古勒转过身往议事营帐走。 墨仁顺站在原地没敢跟随,直到看见阿古勒抬手示意,他才默默跟上。 阿古勒佯装无意地问:“此次沈常安回伽兰,可有专门的府邸?” 墨仁顺赔笑:“给了高位,自是有的。只是……” 阿古勒站定,侧身看他:“只是什么?” 墨仁顺略显为难:“只是这府邸……怕是只有沈常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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