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说:“那我不去了。”说罢起身要走。 裴怀恩静默地看他走到门口,方才出言阻拦,语气越发温柔了,说:“好吧,小殿下莫急,如去南去北这等小事,可以待会说,现在小殿下还是快随我去看看姚元里,替我把他处置了,没准我一高兴,就能如了小殿下的愿呢。” 闻言,李熙又把已经迈出去的脚收回来,转身将信将疑地看着裴怀恩。 裴怀恩依旧是那副很好商量的模样,指指门说:“走吧,不要耽搁小殿下太多的时间。” 话落便当先迈步,直奔关押姚元里的地牢去,也不问李熙要不要跟——进宫调查的诱惑太大,裴怀恩不信李熙能抵挡得住。 出门后走了不远,李熙果然跟上来,不情不愿的,但是一直紧跟着,半步也没落下,很是可爱。 裴怀恩就慢下步子,低笑了声,耐心地等李熙小跑着追到他身旁,然后伸手从背后推搡着李熙往前走,一直推到地牢入口。 关押姚元里的地方阴暗潮湿,裴怀恩行到地方,弯腰打开它,入眼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鼻而来,熏得李熙皱眉,几乎不敢相信这地方竟关着活人。 但是裴怀恩已经准备下去了,临了没忘转头对李熙说:“小殿下瞧见了吧,姚元里冒犯了我,就是这样的下场。” 似感叹,又似警告,让李熙忽然有些不敢再往前走。 直到这时李熙才琢磨过来,裴怀恩带他来看姚元里,或许不是真的想让他帮忙毁尸灭迹,而是一种隐晦的威胁。 面前黑咕隆咚的地牢入口,就像通往地狱的通道,李熙喉结微动,隐约听见底下传来了几声犬吠。 李熙不怕死人,他杀过人,沾过血,并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纯良无害。 可他怕未知,尤其是如裴怀恩这般,言语含混的未知。 李熙往前迈脚,脑子里却全是有关裴怀恩的那些传闻。 玄鹄说,裴怀恩会生挖人心,锯人双腿,将活人当做肉羊一般捆上烤架。 裴怀恩…… 正出神,须臾便走到了地方,李熙攥紧了拳,见裴怀恩往左侧身,给他腾开一点站脚的地儿。 视线一瞬变得开阔,李熙哑然睁大了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团勉强还能看出是人的活物。 李熙捂住嘴,忽觉胃里翻腾剧烈。 不……这已经不能再算作人了,反而更像是一团烂肉,就算他生在边关,历经沙场,也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 然而裴怀恩就只是平静地站在他身旁,态度冷淡地对他说:“小殿下不知,听闻长澹之外的海上,有道极好玩的名菜。” “厨子捉活鱼细细剃了肉,余下一副晶莹剔透的完整骨架,再小心放回水中,以便让那些食鱼之人在大饱口福之际,还能顺道观赏一下骨架游动,摆尾吐泡的奇景。” “可惜这姓姚的不中用啊,我每日拿上好的参汤喂他,才刚剔了他几片肉,他便疼得熬不住了。” 李熙面色惨白,咬紧牙关,顺着裴怀恩的指点,看见姚元里泡在盐池里那双露了骨的烂腿。 活鱼……活鱼摆尾,活鱼现在连尾巴都摆不动了,就算伤口浸在盐水里,也安静的仿佛一个死人。 可姚元里分明还没死,他的胸口在动,在起伏……! 李熙走近些看,牢门那边的姚元里被折磨得有点疯癫,像是隐约认出了他,仰头朝他露出点笑来,无声地动了动唇。 李熙仔细分辨着姚元里的唇型,发现姚元里对他说的是——让我死了。 让我死了,立刻、马上就让我死了,起先的侮辱凌.虐已不值一提,我再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这些獒犬分食……! 良久,李熙喘息急促,倏地转回身来,仰面看向裴怀恩。 没错,说句老实话,据查姚元里这些年在京都仗势横行,欺男霸女,确是犯下不少错,即便按照长澹律法,也该判死罪,是以就算裴怀恩真杀了姚元里,李熙也不会也此感到半分可惜。 只是、只是这也太…… 李熙勉强稳住心神,轻声说:“厂公,我……” 裴怀恩拦着不许他逃,甚至宠溺地揽他在怀,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小殿下不怕,你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更没有得罪我。”裴怀恩话里带笑,很和气地哄着李熙,说:“哦,对了,适才让小殿下往北去,也是为了小殿下好。小殿下想呀,你堂堂一皇子,身份尊贵,总不好真的只在我这儿挂份闲差吧——小殿下自个觉着呢?我并不勉强。”
第040章 惊醒 软语安慰比恶劣恐吓更可怕, 李熙喉咙发干。 李熙知道,裴怀恩这是在告诉他,凡是裴怀恩愿意给他的恩, 他就承着, 否则这“恩”也变成了“难”。 李熙尽管聪慧, 但到底年纪轻, 吓坏了——这回不是装的, 是真吓坏了, 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因为李熙想不通, 原本他只是想来找裴怀恩哭哭穷,讨些小便宜, 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北镇抚的千户,这意味着他不止能经常进宫,还要参与办案和刑讯。 换句话说, 他若进了北镇抚,日后就免不了要替裴怀恩去跑腿, 去办事,就要被迫减少许多调查当年那桩旧事的时间——再说发在京都的案子, 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能真正断干净的。 好在裴怀恩还知道吓小孩儿要点到为止,一看李熙这样, 就立刻放李熙离开了,没有真的让他帮忙处置姚元里。 从裴府出来时,李熙身上披着裴怀恩的大氅,金丝狐狸皮的。 今夜相见, 除去在地牢的恐吓外,裴怀恩从始至终都待他很耐心, 也很好,不止吩咐下人煮了暖汤给他喝,还将这件昂贵的大氅也送给他,提醒他天寒加衣。 长街上空荡荡的,裴怀恩送出来的衣裳很暖,李熙侧首去嗅,嗅出一股子权力和欲望的味道。 这是他现在还不太熟悉的味道,但这味道是如此清晰的包裹着他,让他在感到畏惧的同时,竟又莫名其妙的感到了安全。 玄鹄正在家里等他,还没睡,老远看见他进门,正想如往常那般调侃两句,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只好干巴巴地闭了嘴。 或许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也或许是连日来勉强藏在心底的那些愤怒和不甘,都因为这次意料之外的惊吓喷薄而出,再也压抑不住,总之李熙当晚便发起高烧。 高烧时做噩梦,梦见两年前桓水兵败,邵毅轩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眼里映着他惊慌失措的脸。 “别怕,别怕,舅舅在这里!”梦里的邵毅轩对他喊。 然而那双朝他伸来的手,早已变成了森森骨爪。 身后马蹄纷乱,喊杀声震天,李熙怔愣低头,看见脚底有冰凉的雪水与滚烫的血水汇在一起,慢慢将邵毅轩的脸浸没。 李熙迎着夕阳的方向,拼命往西跑,但眨眼间斗转星移,他已身在大沧国都。 大沧的人要杀他,骂他软骨头,没价值,还说长澹不会为了他这个叛国的祸害屈膝求和,闹到最后,还是大沧的太后力排众议,将他从染血的长刀下保住。 彼时两国交战,晋王凶猛,大沧的主帅却因贻误战机,落了下风。大沧太后见他身份特殊,觉着晋王大约不会愿意白白担上残杀兄弟的恶名,便胁他为质,以他的性命与五座城池向长澹求和,与长澹约定停战。 李熙看得清楚,大沧太后要他活,并非是因心软,而是因为大沧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暂且打不起了。 身在局中,大沧不知长澹也已是强弩之末。 而他李熙于长澹而言,是叛国祸星,却也是实打实的一国皇子,天家血脉。在大沧太后看来,有五座城池做筹码,长澹想怎么处置他是长澹的事,可若真不当心让他死在了大沧,便会成为长澹继续攻打大沧的理由。 但……这些都不重要。 惶惶十八年,祸星二字重若千斤,早早便压弯他的脊梁,磨平他的脾气,使他夜不能寐,愧疚难当。 曾几何时,他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邵毅轩,也是自己害长澹边境生灵涂炭,结果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其实他原本可以不做这个祸星。 那……那如此一来,他之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过的十八年,到底算什么? 窗外寒风刺骨,玄鹄担惊受怕地守了李熙大半夜,却也无法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其实李熙也知道玄鹄在喊他,可是醒不来。 一片黑暗中,李熙只能满身冷汗地在噩梦里挣扎,奔跑,却撞不开面前锁住他的牢笼。 李熙感觉自己的手腕脚腕都绕着线,傀线。 李熙想剪断这些线,想为舅舅报仇,为母亲报仇,想从此彻底摘掉这顶祸星的破帽子,更想离开京都,可当他一旦有了这念头,这些傀线便在他身上缠得更密更紧,让他无从下手。 很乱,乱如麻。 而他自始至终都卑如蝼蚁,从前是,现在也是。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卑微让他白白顶着这么个贵姓,却要受阉人要挟,兄弟迫害。 不甘心啊,人活在世上,难道只要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便足够了么?只是活着便够了么……? ……难道如现在这般委曲求全,糊里糊涂的活着,连自己的前路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够了么? 几乎是在一瞬间,先前在脑子里闪过的那点模糊念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而李熙也叫这念头搅得胸口憋闷,头痛欲裂,已经有些喘不上气。 关键时刻,还是玄鹄急中生智,不顾李熙在烧,直接拿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冷水浇下去之际,风停,李熙骤然睁眼,一双眼睛亮得渗人。 玄鹄被李熙这模样吓了一跳,有心要问李熙在裴怀恩那里见着了什么,却见李熙对他眨了眨眼,在从噩梦中清醒后不久,便当先神色古怪地问他: 李熙问他,说:“玄鹄,你见过骨鱼摆尾么?我觉得我现在就好像那条鱼。” 顿了顿,再冷冰冰地阖眼。 外头的风又刮起来,玄鹄茫然地俯身,听见李熙正在那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我不想再做鱼了。” 玄鹄听见李熙说:“舅舅,母妃,求你们保佑我,我已经……不想再做这样可怜的一条鱼了,总有一天,我要做鱼钩,做渔翁,做餐桌上的食鱼人。” - 裴怀恩将李熙表面上那点软和当了真,拿吓唬小孩的法子去吓他,未料适得其反,倒让李熙自此生出反抗之心,不愿再为他所用。 可惜裴怀恩不会读心,猜不到李熙心里一时一个样的想法。 裴怀恩最近很忙,晋王的案子结了,他要忙,戎西那边的事情定下了,他也要忙,得空还要细查冰戏事发那天,究竟是哪家势力在帮他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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