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大启的未亡人,与如今的大霄终究格格不入,平日尚且能粉饰太平,一旦出了事,纵然天子掌生杀,臣子亦可撼朝堂。 靖王脾气不好,周福本以为他会在尚书省闹出点动静,却没想到凤栩始终平静地忍了下来,直到回宫。 殷无峥照旧在龙案前批折子,凤栩凑近一瞧,笑出了声。 又是那位韩大人的折子,怒斥靖王在朝中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让凤栩笑出声的,却是殷无峥批下的话:“靖王同党,朕。” 结党营私是真,可靖王的同党是皇帝,殷无峥这就是明摆着告诉韩林鸿:“少管闲事。” “韩大人怎么非要盯着我。”凤栩拿起那折子蜷指敲了敲,笑意冁然,“是活腻了。” 殷无峥伸手将凤栩捞进怀里来坐着,大有沉溺温柔乡的昏君之势。 “生气了?”殷无峥问得认真。 好像凤栩这时候发话“将此人斩首示众”,殷无峥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即下旨。 “明日这种折子会更多吧。”凤栩笑吟吟地揽着他的脖子,眼神冰冷,“这场面也怪眼熟的。” 当年在大启也是这样,群臣怒斥卫皇后是祸乱朝纲的祸水,言官的嘴都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卫皇后的皮肉都活剐下来,再将骨头碾成尘埃,彼时千夫所指,如今竟成了自己。 该说不愧是母子,连被万人唾骂的理由都相差无几。 殷无峥的神色间已经露出森冷的杀意,他轻轻抚了抚凤栩的脸颊,低声道:“阿栩,别怕,谁都伤不了你。” 他费劲心思才拼凑起的小凤凰,谁都不能再在他的身上留下疤痕,殷无峥已经无数次懊悔重逢后那样待他,愈是亏欠,愈是疼惜。 “我不在乎。”凤栩亲昵地亲了亲殷无峥的指尖,“但你想做什么,总要告诉我,殷无峥,我不是只会柔弱留在你羽翼下的小鸟。” 殷无峥微怔。 是啊,他是在风雨飘摇之际成为皇帝的凤栩,是在明心殿前敢担下一切罪责为至亲搏一条生路的帝王,可那又如何呢,爱与歉疚交织,殷无峥总是下意识地将这尊曾破碎的白瓷保护起来。 “只是……”殷无峥与他贴了贴额头,“朝中污秽,该下一场雨了,如此才好釜底抽薪。” 玩阴谋诡计的人说话也云里雾里,但凤栩好歹是听懂了大半,他斟酌片刻,低声说:“那我得去庄府走一遭。” 殷无峥低头,便瞧见已经弱冠的小凤凰露出了狡黠的笑。 “去吧。”殷无峥捏了捏他的脸,“早些回来。” 既然是做戏就要做全套,凤栩在宫宴上怎么嚣张的、在议政堂又是怎么放肆的,今夜便将架子摆到了庄家御赐的、刚修葺过的宅邸。 靖王殿下乘着天子御辇,禁军随行,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出宫了,仪仗就停在庄府,而庄家人也是梗着脾气,竟是没一个人接驾。 靖王殿下从轿辇上下来,也不废话,平静下令:“宫铭,开门。” 宫铭犹豫了下,以眼神询问“怎么开”。 周总管附耳低声,“砸。” 宫铭素来是不怕事的,有了靖王和周总管授意,二话不说上前将庄家气派宅邸的朱红大门给凿开了。 靖王就这么施施然地进了庄家的门。 不到一个时辰,靖王找庄家的茬,光明正大去将庄氏大门砸了个窟窿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是什么? 这是机会啊! 对靖王不满的人大有人在,只因他被皇帝专宠这一条,就不知挡了多少人的青云路,一个男子,前朝余孽,足够凤栩被言官的笔钉在史册上骂上几辈子。 而此刻,靖王殿下正安逸地在庄府吃庄香君做的桂花糕,不是什么金贵难寻的糕点,但也不输于宫中的点心师父。 靖王吃得赞不绝口,庄姑娘十分满意,当即取出冰鉴果子招待,吓得周福连忙挡在前头,“这可就不必了,不必了,出来时陛下吩咐过,小主子刚用了药,可吃不得这些。” 庄香君瞧了眼面露隐忍的凤栩,从善如流将果子收了回去。 庄慕青有点想笑,但想到凤栩是因为什么这样体弱又笑不出来,最终只叹息道:“其实殿下也不必走这一遭,可是要平白给自己添不少麻烦。” “是要挨不少的骂吧。”凤栩一脸无所谓,“早习惯了,被人说两句也不妨事,我若不做出点样子来,可就太假了,不过话说回来,来这套恐怕不止是因为我吧,朝中到底怎么了?” 庄慕青无奈,心想您还不知道呢就演得这么酣畅淋漓。 靖王独宠固然遭人厌恶,但庄氏的目的却不仅限于此,自从宋承观死后,尚未被收拾的宋党算是彻底收敛起爪牙,但曾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臣子怎会真的伏低做小,皇权至高无上,却又在某些时候摇摇欲坠,失了人心,便也失了权。 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新君的龙椅,等着重新将皇权架空的那一刻。 “不管如何,先试探一番。”庄慕青与凤栩对坐,“倘若没有自然是好,还能顺道为陛下与你解忧。” 凤栩这下明白殷无峥是怎么说服庄氏陪他演戏的,看似头头是道,实则揣着什么心思,凤栩一清二楚,但他自然不能拆自己心上人的台,只能点点头说:“这样啊。” 说罢,他又瞧了眼端庄又温和的庄香君,她身上的斯文书卷气与庄慕青如出一辙。 “可……庄姑娘?”凤栩疑惑,“岂不是有损姑娘名节?” 庄慕青含笑道:“陛下金口玉言,来日委屈不了香君。”
第99章 天下 殷无峥应承了会封庄香君为县主,庄夫人的二品诰命,也许诺来日庄香君择婿,有天子赐婚,如此一来,有谁敢对庄香君不敬? 不知多少世家公子要对庄家才女趋之若鹜。 封赏已摆出来,凤栩也有些明白庄氏为何会对殷无峥忠心耿耿,抱负志向是一回事,利益足够是另一回事。 “也不见得就要择婿。”庄香君吐字轻柔,却带着些清傲,“即便不嫁,庄家也容得下我。” 哪个少女不怀春,庄香君也曾对人人称颂的英雄明君有所倾慕,但着实称不上情根深种,她自以为配得上皇后之位,但却不愿涉足与两情相悦的有情人之间。 庄慕青也笑说:“是了,庄氏又不是养不起她,倘若她在夫家活得不如在府中顺心,这婚不成也罢。” 庄氏的女儿迟迟不曾定亲,更不是因为庄家觊觎皇后的野心,是因为庄香君尚未得遇良人,她是庄家的掌上明珠,无人逼她定要在多大年岁成婚。 凤栩了然颔首。 所以无论是谁在背后不惜以庄香君的名节来给他添堵,都是彻底激怒了庄氏父子,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凤栩有些自知之明,他挡了太多人的路,得罪的也不少,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谁能用出这种手段。 得让周总管去查查。 有仇不报绝非凤栩的性子,无论是谁敢在暗中动手脚,就得做好被断手脚的准备。 凤栩想起当年因卫皇后和太子而起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清君侧”,神情微沉,“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你们行事小心,死道友不死贫道,庄大人应当明白。” 他话说得直白,却明摆着是告诉庄慕青,遇事不决就弄死,只有死人不会爬起来捅别人一刀。 庄慕青对有些忧心的妹妹笑了笑,才应道:“多谢殿下提醒,下官明白。” 凤栩满意颔首。 庄慕青无论是才学还是家世,都是万里挑一,为怀瑾铺路再好不过,倘若庄氏没了,他还要费心去寻下一个。 丝毫不知凤栩揣着什么打算的庄慕青却也敏锐地察觉出,凤栩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他,疏离淡漠,哪怕脸上带着笑与担心,实则双眼之中一片漠然,而凤栩格外在意庄氏,似乎也另有打算。 庄慕青并未送靖王出门,毕竟他们此刻应当“势如水火”。 凤栩的确念恩,会记得谁待他好,譬如当日为了他被晏颂清打残了的寻霜,但也仅限于此,他更会记仇,倘若谁背叛了他,再多的旧情也无用,这次庄氏没站错位置,否则庄家也就真的大祸临头。 上了轿辇,凤栩马车外的周福说:“周总管,查查是谁在推波助澜。” 周福笑了笑,“得令,小主子放心。” 次日早朝,庄廷敬父子二人当朝痛斥靖王昨夜如何强闯入“庄府”放肆作恶,靖王笑吟吟地懒散道:“哎,本想着扣门,谁料到庄宅的大门这样不结实,碰一碰便出个窟窿。” 气得庄老大人脸色都变了。 可高坐龙椅上的陛下大手一挥,轻描淡写道:“那就给庄宅换扇门。” 半个字也没提处置靖王,偏宠纵容的意思不能再明显,庄廷敬当即摘了官帽脱下官袍,穿着中衣拂袖而去,庄慕青也有样学样,凤栩心想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做戏啊。 要不是知道怎么回事,他都要信了庄氏父子真要与殷无峥决裂。 凤栩没去尚书省讨白眼,而是等殷无峥议政后与他一道去用早膳。 “庄氏父子怪会演啊。”凤栩说。 殷无峥瞧了他一眼,“在西梁时,西梁王和殷兆衡也是这么被他们父子唬得像白痴。” 凤栩便笑,“那这次看看哪个白痴又上钩。” 上钩得还不少。 自从庄廷敬与庄慕青父子罢职,前两日还风平浪静,之后的几日便常有人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上门拜访,其中多是大启旧时臣,而大霄臣固然有所怨怼,却并没什么大动作。 凤栩坐在窗边的短榻上,瞧周福送上来的一纸文书,那上头一串的人名,都是这几日私下拜访庄氏的官员名字,正大光明去的西梁旧臣倒是不曾榜上提名。 “周总管,前些日子我去地牢,宋承观半疯半癫的,同我说了句话。” 周福俯身,“小主子请说。” 凤栩将那张纸随手团皱,平静道:“贪无穷无尽,人人都能是宋承观,没了他,还会有别人。” 宋承观本以为宁康帝是个可以随便拿捏的面团,却没想到再平庸的男人也会为了心爱的女子而坚不可摧,凤苍志不在皇帝,更不想要什么权利,但他却决意离卫梓湘为后, 他是文弱怯懦的皇子,也是第一个与礼教森严的皇室对抗之人,他将权柄交付于皇后的手上,尽管最终他们夫妻二人不得善终,可凤栩仍旧敬佩他温和又平凡的父亲。 “也是实话。”周福低声,“这世上最信不得的东西是人心,最难得的是真心,小主子,不必为了这些东西费神。” 凤栩缄默。 他本以为这些人至少会斟酌斟酌,却不曾想都如同闻着了肉味儿的疯狗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庄府跑,前朝皇权衰落,让他们吃尽了富贵,如今便是将在朝中有所威望的庄廷敬当成了第二个宋承观。
83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