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栩久久没作声,良久良久,他不着痕迹地蹭去眼角濡湿,抬头笑得又乖又软,拿起一块千层酥烙喂到殷无峥唇边。 “你也尝尝,我从前最喜欢了。”他仍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笑着说:“每次不高兴,我都去这家铺子。” 当年风光的靖王少有不痛快的时候,每每惹他动怒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 殷无峥心知肚明,张口咬下了一口酥脆香甜的酥烙,却只尝着了酸涩,为当初因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凤凰。 两人将一块千层酥烙都吃完后,凤栩猛地环住了殷无峥的颈,温热的眼泪如串珠般落了下来,从隐忍压抑的呜咽到难以自制的放声大哭,那三年的无望痴缠也好,这两年的煎熬绝望也罢,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都哭出来。 “好疼。”凤栩哭着说,几乎字不成句,"殷无峥,我好疼…" 痛失至亲好疼,那些酷刑也好疼,他从来都不敢说,父皇母后和兄长都死了,怀瑾又那么小,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不得不坚强,大启的天子不能哭,不能喊疼,可长醉欢却逼得他对一个阉人痛哭祈求,于是便只剩下一条死路,只有坦荡威严地赴死才能对得起凤氏君主的身份。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做皇帝实在好累又好痛,每一个日升月落在凤栩的眼中都是沉闷不见光的长夜,他在龙椅上俯瞰着满地白骨尸骸,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如此便不会疼了吧。 他终于在殷无峥面前彻底露出了所有的脆弱与无措,这些年他每一步走得都那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可到最后依旧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对不起,凤栩,对不起。”殷无峥想要说日后不会再让你疼了,可长醉欢仍然是悬在凤栩颈后的一把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于是蓄积已久的愧疚也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句:“我爱你。” 他愿意为凤栩付出所有,无论小凤凰想要什么都好。 凤栩哭得有些累了,他眼眶泛着湿润的红,胡乱用袖子将蹭脸企图擦干泪,却被殷无峥伸手制止,而后那人便用柔软的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还低声哄着,“小凤凰的眼泪也好珍贵。” 就仿佛他真的是个什么宝贝一样。 凤栩有些赧然,却又仿佛释然了,他低头瞧着殷无峥衣裳被自己眼泪打湿的那一小块深色,抿了抿唇,“你哭过么?” “哭过。”殷无峥答得坦然。 凤栩却出乎意料,他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真的。”殷无峥的语气有些无奈,他将给凤栩擦眼泪的帕子收好,抱着他说:“哭过很多次,阿栩,我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幼时更是西梁弃犬,有许多事做不到,也会流泪痛哭,是不是没有你想得那么无坚不摧?” 凤栩眼里的殷无峥一直都强大自信,哪怕是在朝安城做质子的时候,再卑贱的身份落到殷无峥的身上,也没能压弯他的脊梁。 可殷无峥说也是个凡人,会落泪也会束手无策。 “阿栩,每一次长醉欢发作时,我只能瞧着你却无计可施。”殷无峥疼惜地吻了吻凤栩的脸颊,扣着他的后颈往下压,让彼此额心相抵,“不知怎样才能让你欢喜一些,别再难过,只要你说的,你想要的,我便都为你做到。” 越爱便越是愧疚,对当初,对凤栩,殷无峥只想尽力弥补,无论做什么都好。 凤栩望入殷无峥的眸,从前总是如千层寒冰般冷淡的神情早已消弭成万千温柔,是只给他一个人的纵容。 “我要你喜欢我。”凤栩很小声地说,漂泊无依的小凤凰终于寻到了他的梧桐枝,他安心地将自己靠在殷无峥的怀中,好似终于放下了千斤重担,“要我们白头偕老,百年后也能同棺而葬。是不是……太贪心了?” 太过贪心的话,他怕连现在有的都会失去。 “不多。”殷无峥在咫尺之遥的距离凝望着他,“怎么会多,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凤栩轻柔又小心地吻了吻他的唇,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明日……我去问嫂嫂,但是殷无峥,怀瑾毕竟是她和我哥的孩子,凤姓也不会改的,你……” “我不在意。”殷无峥握着那一截清瘦的后颈回了个啄吻,“那都不要紧,江山后继有人即可,遑论凤氏原本就是皇族,我既然干杀尽殷家的人,便没想这江山能姓殷多久,倘若没有凤怀瑾,也不过是随便寻个孩子罢了。” 凤栩没作声。 他知道这不一样,尽管不是殷无峥的血脉,但至少过继来的孩子能姓殷,可兄长只剩下怀瑾这么一个血脉,他必然是要姓凤的。
第87章 储君 “什么?”陆青梧惊愕地瞧着凤栩,又瞧了瞧院子里正玩着的凤怀瑾,蹙了蹙眉,“这是…殷无峥说的?” 两人在屋檐下,凤栩凭栏而坐,略有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笑意,轻轻颔首,“是,不过也只是有此心而已,毕竟怀瑾还小,总要瞧一瞧他愿不愿、能不能坐诸君的位子。” 凤怀瑾年幼丧父,又是亡国皇族的后裔,原本能活命便是天大的机缘,可凤栩从绝境中为凤氏后人得了一条生路,甚至连他想不想做皇帝凤栩都会在意,凤家的人在这一点上犹为相像,都对小辈宠溺疼爱到了纵容的地步,当年的凤栩被这样纵宠着,如今他也不知不觉地对凤怀瑾疼爱有加。 但陆青梧却思虑繁多,她目光略有复杂。 即便是武将之女为人不拘小节,但她心思细腻,怎会不知殷无峥为何对凤怀瑾另眼相看,她固然想要亲自继承亡夫遗志,却又对殷无峥不大信任。 “阿栩。”陆青梧忖量了片刻才开口,“帝王疑心重,即便是父皇……也不会任由旁姓之人染指江山,如今朝中尚有大启旧时臣,倘若怀瑾真为储君,到了那时,难保殷无峥……” 她并未将话说下去,但说到这儿便已经足够直白,人心何其难测,即便是这会殷无峥看好凤怀瑾,难保来日不会对凤怀瑾心生忌惮不满。 其实归根结底,她想起殷无峥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冰冰的淡漠模样,便不相信他是能为了凤栩做出这样出格事情的人。 凤栩笑了笑。 他从不疑心殷无峥的心意,因为殷无峥的偏执甚至要远超于他,是痴心太过的缘故,凤栩曾以为殷无峥的骨子里长着规矩,是做事一板一眼的西梁嫡长子,但他想错了,殷无峥骨子里的是桀骜不驯与离经叛道,他才不在乎什么规矩教条,生父也好手足也罢,甚至于同族,他都能杀得毫无犹豫。 走了这么多年才得来的龙椅,为了一个凤栩,亦天子之尊要与他殉情,在旁人看来只怕又疯又可笑。 可殷无峥就是这样的人,芸芸众生在他眼中不过蜉蝣蝼蚁,冷漠是本性,凤栩是例外。 “他不会的。”凤栩轻柔而笃定地说,“殷无峥不会有子嗣,殷氏也早已没有能过继的孩子,与其随便寻一个,倒还不如怀瑾,他可是太子凤瑜与将门之女的孩子啊,除非怀瑾自己不愿,那即便再难,我也会为怀瑾另寻出路,在此之前,不若将他当做储君教养一段时日。” 陆青梧仍有迟疑。 凤栩对围着院子里花圃玩闹的怀瑾招了招手,怀瑾早慧,话还说不明白的年岁,便已经极为乖巧,立刻噔噔噔跑到凤栩面前来,软声软气地喊“小叔”。 “乖孩子。”凤栩拿帕子轻轻擦了擦怀瑾额头的汗珠,又将掌背在他柔软脸蛋上贴了贴,他的喜爱丝毫不加掩饰,瞧着眼前这张小脸,依稀能见几分故人眉眼,于是笑里也添了几分浅淡的怅然,他说:“要同你父亲一样啊,怀瑾。” 陆青梧在一旁红了眼眶,偏开脸调整了片刻,才低声笑了笑:“年幼顽劣,生得像他父亲,性子倒是像小叔。” “还是不要像我了。”凤栩摸了摸怀瑾的头,低低地说:“我们怀瑾这一生,安安稳稳的才好。” 千万不要像他这样,半生风光,半生落魄,活得那么艰难。 . 既要为凤怀瑾争一条出路,凤栩便在尚书省任令史,前朝世子多不屑为尚书郎,以至于尚书省权柄下移落到了令史手中,如今尚书省焕然一新,凤栩这个令史自然也就没有能在尚书省一呼百应的权,但以他的身份摆在那,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 尤其是秉公处置了平宣侯府世子后,连刑部尚书罗百川也对他高看一眼。 但凤栩入尚书省,另有目的。 “殿下,这是您要的卷宗。”庄慕青亲自带人给凤栩搬了许多刑部堆积的卷宗过来,瞧上去有些神色匆匆。 凤栩坐在案前“嗯”了一声,状似随意地问道:“庄大人这几日忙?” 庄慕青苦笑一声,叹道,“是了,鲁南大旱,接连两月滴水不见,唉。” 凤栩也对此事有所耳闻,示意身侧的允乐去给庄慕青上茶,又说道:“天灾非人力所能左右,但朝廷也当拨款赈灾,鲁南粮仓应当堆积了不少余粮,不如上奏开仓放粮,也免生乱民之患。” “殿下说得是。”庄慕青落座抿了口茶,才摇头叹息:“鲁南之地…仅是今年旱灾倒也罢了,哪怕是借粮也足以叫百姓先安稳过了这一年,可鲁南百姓却实在是……那边的布政司上了折子,去年刚上任的县令死在了乱民之中。” 凤栩这次是真有些错愕了,他微微蹙眉,问道:“灾情刚起,还不至饿殍万里,何至于此?” 庄慕青摇了摇头,“鲁南之地有传说,若遇大旱,便要‘打旱骨桩’。素有‘倘苦不雨,便谓有魃鬼在地中,必掘出,鞭而焚之,方雨’之说,而魃鬼常被指为新死小儿,往往率众发掘其坟,倘若小儿之坟挖过,旱情仍无缓和,便会群情激奋,凡是新死之坟,无论是不是小儿,有枣没枣都得打上三竿,如此一来,家有早夭小儿的父母也好,新死之人的家人也好,怎会任由死者被挖坟鞭尸挫骨扬灰,本地乡绅这样纵容下去,县令阻止时反倒被当成“旱骨桩”打死在了坟前,这才闹到了布政司那里,但人家沿袭了数百年的习俗,遑论又有法不责众之说,布政司不敢擅自派兵镇压,便又将折子送到了朝安来。” 他说到这儿,又长叹道:“布政司就在鲁南都束手无策,何况远在朝安城的咱们,那县令也死得冤枉,可死了个朝廷命官,这事儿便不能善了,如今罗尚书正因这案子焦头烂额呢。” 凤栩听完冷笑一声:“受人蛊惑的愚民罢了。” 庄慕青一顿,“殿下何出此言?” 凤栩平静道:“此事我也曾闻,所谓‘打旱骨桩’,抗旱是假,借此发横财、泄私愤才是真,挖坟掘墓过后,恐怕不仅仅是新死者被鞭尸焚烧,连其陪葬一应物品也都不翼而飞了吧,乡绅带头蛊惑百姓做这种事,还敢伤及朝廷官员的性命,可见鲁南之地乡绅颇得民心,其权利甚至大过了本地县令,简直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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