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将自己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的靖王凤栩,一个是旧朝的傀儡天子,靖王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奢求,前尘往事如梦亦如幻,镜花水月般十余年的风光潇洒,在一刹那戛然而止,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殷无峥非要逼着他想起来,陆青梧母子虽说没住在净麟宫,却被殷无峥安排在附近的殿宇内住下,端午祭祀,又非要将他从宫中带出来,可凤栩只想留在自己那狭小的一方天地中哪里都不要去。 这一坐便是大半日,掌灯时分殷无峥回来,碧波苑不比宫中,殷无峥直接将凤栩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其实在宫中殷无峥也甚少宿在天子寝居,而是日日去净麟宫与凤栩同睡。 殷无峥甫一进院子里便发现,寝居内连烛火都没点起,漆黑一片。 允乐守在外头,战战兢兢地禀报:“陛、陛下,主子一直没出来过,也不许咱们进去。” 殷无峥望着那不见光的寝居,顿住须臾后说:“嗯,拿盏烛台来。” 允乐立刻拿了正亮着火的烛台,殷无峥自己拿去进了门,柔暖烛光驱散了屋中沉闷的漆黑,殷无峥瞧见了坐在外间的凤栩,他仿佛一尊雕塑般无悲无喜地坐在那,烛光也未能驱散那玉秀眉间压抑的郁色。 便仿佛窥见了他这两年来所经历的寒风冷霜。 凤栩见殷无峥将烛台放在桌上,又朝自己走过来。 “你从前很喜欢这里。”殷无峥站在凤栩身前,身手去抚他的眉心。 凤栩却将脸一偏,躲开了。 “什么从前。”他说,“我都不记得了。”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桎梏住他的下颌,要他转回来。 凤栩不大情愿,余光中却蓦地瞥见灯影下殷无峥神色间的痛惜,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又觉得不可思议,殷无峥脸上不该出现那样的神情,他永远都是冷峻严厉不苟言笑的。 但凤栩真真切切地从殷无峥的微微皱起的眉间瞧出了严苛之外的缠绵意味。 “凤栩。” 一声轻叹似的低唤声后,殷无峥忽而俯身去揽住凤栩的腰身,将他搂入怀后转身置换了彼此的位置,他坐在了方才凤栩坐着的地方,而凤栩被他揽在了怀中坐在腿面。 殷无峥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他说:“凤栩,别怕。” 凤栩蓦地一震。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抗拒之下的畏惧,无论重逢后的小凤凰表现得有多坚韧强大,他都能瞧得出,凤栩在害怕与曾经有关的一切,譬如那座囚了他两年的明心殿,凤栩连院子里都不去,他将自己蜷缩在阴暗狭小的一隅之中,就像受了伤后紧闭壳的河蚌,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可凤栩却低声说:“我不怕,殷无峥,我只是累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不想等太久。” 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交易。 殷无峥的手臂紧了紧,他避而不答,将凤栩抱起来往床榻去,“累了就歇歇,明日祭祀顾不上你,回来得晚,叫人包了蜜枣粽和咸肉粽给你,记得吃一些。” 凤栩在吃食上不怎么挑,从前的靖王就是,无论是宫中珍馐还是摊贩小吃,只要好吃他都一应笑纳,更不管什么甜的咸的,吃到嘴里就都是好吃的。 凤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在殷无峥平淡的家常语气中失神,仿佛这两年不过是臆想而已,他还是当年朝安城中无忧无虑的小王爷。 那也是旧事了,殷无峥从西梁来,西梁靠北,爱吃咸辣,朝安偏南,喜用甜食,殷无峥是春末入朝安城,刚过一月便是端午,彼时的凤栩已从初见纠缠他许久,打听了殷无峥故乡端午多是咸粽肉粽,特意吩咐人请了位会做西梁菜色的厨子,给殷无峥做了许多西梁菜式。 他自以为是的关怀犹如施舍,还想着殷无峥能对他感恩戴德,结果殷无峥面不改色地给他吃了闭门羹,矜骄的小王爷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而后便是三年的追逐与退避,那是场货真价实的孽缘。 凤栩想着想着,竟嗤笑出了声。 殷无峥才将他放榻上,不由得一顿,“怎么了?” 凤栩便自行解去衣袍,低眸笑着说:“只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笑而已。” 他多可笑啊,信手打发落水狗似的施恩,竟然还想着殷无峥记着他的恩情,也难怪殷无峥每次遇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彼时他所做的一切,同如今殷无峥做的没什么区别。 事情总得落到自己头上,才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将外袍脱去堆在榻上,自己侧身缩去了靠墙的里侧。 殷无峥便将他脱下的袍子都挂好,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事情太多,但大多都算不得美好,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殷无峥终于也回忆起他们初见后不久的那一遭。 年少的靖王生了副好皮相,秀美柔软,可他总是微抬下颌,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生生让殷无峥那几分因容貌身段而生的欲念消失得一干二净,等他再一张口,便听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少年郎,尤其是被回绝后的气急败坏,殷无峥更厌烦。 他那时没想到自己会对凤栩这样牵肠挂肚,倘若早些知道…… 殷无峥救不了死局之中的小凤凰,但至少他们如今四目相对时,剩下的不会只有曾经的彼此折磨。 他拥住榻上的凤栩时,忽然低低地说:“如果…” “殷无峥。”凤栩轻柔而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没有如果,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凤栩被困在宫中时无边无际地想过许多如果,但最终不过是一场空,因这世上最虚妄的便是如果二字,何况即便是能重来,凤栩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生路,朝堂上的官员们争权夺利,他的母后挡了那些人的路,于是他们以男人的身份对身为女子的皇后痛斥,骂她媚主妖后,说她祸乱朝纲,他们想要踩断她的脊梁,踏着她的骨血去争夺凤氏皇族的权利,即便是有太子凤瑜的贤德优秀也无济于事,因为太子也是一块拦路石。 于是他们杀了皇帝与皇后,栽赃到太子的身上,一切都是皇室中逼宫夺位的戏码,世人皆晓得天家最无情嘛,为了皇位杀父弑母又如何? 这出戏顺理成章。 任何一个如果,都破不了这囚笼般的局。 . 天不亮,殷无峥便起身梳洗,着帝王衮袍,玄色盘金龙。 凤栩则被留在寝殿中,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户,他坐在门前回廊的阴影下,望着院子里的青石流水久久出神,敷衍地用了几口午膳,便这么坐到了傍晚,余晖似血般落他眼睫之上。 忽地,院子外响起了嘈杂声。 随即允乐便匆匆忙忙地进来,面色焦急地禀报:“主子,晏将军在外头,非说瞧见有刺客进了咱们这儿,要进来搜查,奴才已经着人去回禀陛下,可……” 可殷无峥这会儿应当忙着群臣宴呢。 凤栩波澜不惊地一抬眸,唇角微勾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允乐微怔,便见他起身往屋里走,轻描淡写地留下句话。 “请晏将军进来查吧。”
第34章 杀机 侍卫们潮水般涌入寝居后四散搜查,凤栩靠在窗前瞧着外边,便猜测这些是晏家从西梁带来的府兵,否则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天子寝殿搜查。 再想起殷无峥那个冷酷到没人性的性子,凤栩想,难怪晏颂清这样随军征伐的儒将没能赢得殷无峥的心,晏颂清这是在找死。 良禽择木而栖,那也是因这木值得,晏颂清自己选了主子追随,转头又要挑衅天子威严,武将最忌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大罪,他可倒好,带着人闯进殷无峥的居所搜查刺客。 即便新君不会贸然动武将,但只要殷无峥坐稳当帝位,晏家怕是要第一个祭法场。 “呵。”凤栩嗤笑。 这是活腻了。 不多时,晏颂清着茜色狮兽武袍进了寝殿的门,他气质生得就斯文,不似武人办粗狂,但眉眼间透出的妒忌杀意还是同传闻中的温文尔雅相差甚大。 装束清素的凤栩转身过来,发间仅有一支木簪,容貌也生得玉雪般清隽,气质温和柔软,落在晏颂清眼中,倒是半点儿瞧不出那日火烧明心殿时的威仪决绝。 对视不过须臾,晏颂清的神色便又转为不屑一顾的轻蔑。 当年朝安城的靖王就是人尽皆知的纨绔,如今也只是个靠着身子苟活的废物,若说他有几分真心,那又怎样?还惦念着让大启亡国的新君,所谓的情深也只会更为人所不齿。 晏颂清实在不明白殷无峥为何会对这样一个人另眼相看。 “你的眼神真是奇怪。”凤栩眉梢微挑,唇角勾起笑的刹那,便浮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顽劣矜骄,“我是丧家犬,你是看门狗,晏小将军,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瞧我为好。” 晏颂清脸色微沉了片刻,拇指轻推,腰间佩刀便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我也劝你,休逞口舌之快。”晏颂清冷道,“有人闯入陛下寝殿,疑为刺客,你说今日.你若是死在这儿——还有谁能救你?” 凤栩仍笑吟吟的,不见惧色,苍白纤瘦的指尖点在桌上的漆木匣,勾描着轻松笑说:“多活一时赚一时,我够本了,晏将军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殷无峥来碧波苑都要带着我,分开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呢,” 晏颂清蓦地想到那晚他在屋外听见的动静,寝殿内凤栩的低喘压抑却娇媚,殷无峥也的确称得上急不可耐,他从未见过稳重寡淡的殷无峥那样急切地渴求着什么。 妒火中烧,他的杀意更浓,脚下也缓缓向凤栩逼近。 “不过一时新鲜而已。”晏颂清沉声,“天子称帝之路我晏家劳苦功高,陛下怎会因一娈宠男妾之流降罪?” 他说得笃定。 凤栩便明白晏颂清何以如此大胆,他还是不够了解殷无峥,竟妄想以恩义二字挑衅皇权。 “晏将军尽可以试试。”凤栩仍笑着讥诮,又好似无辜般轻声说:“那晚晏将军在外面都听见了吧,殷无峥在榻上的样子,晏将军见过么?与他云雨缠绵,晏将军试过么?唔……应当是没有。” 在晏颂清愈发阴郁的脸色中,凤栩冁然而笑,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一句。 “他留在明心殿那晚初窥门径似的,手忙脚乱还弄疼了我,想来……我应是他唯一一个男人了。” 唯一的。 那晚凤栩服了长醉欢,但还存留着记忆,殷无峥行径粗蛮犹如夺掠,真动起手来却极为生疏。 连凤栩都不禁为之生出欢喜。 更别提对晏颂清的打击,不过刹那间,他几乎理智全无,长刀顷刻间出鞘,伴随一声怒喝:“住口!!” 刀风携凛然杀意砍向凤栩的颈,凤栩却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晏颂清甚至从他眼中窥见了情真意切的笑,但他顾不了那么多,甚至无暇去想凤栩为何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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