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如何能瞑目。 一时间,厌恶与愤恨在闻人晏心口处膨胀,烧出一道难以扑灭的火,让他恨不能现在就往那胡知身上千刀万剐一番。 殷寻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斟了一盏茶,放到闻人晏的手边。 他这人从来不会开口劝慰什么“逝者已已,莫作伤怀”,只会像此时这般,无声地提醒“今人犹在,当看前路远,不负亡者意”。 闻人晏饮了一口茶,感觉有殷寻在他身边,心神总会安定得特别快。他定了定神,继续讲道:“王大哥说,胡知有黥面。他看不清上头的字,却看清了其上的边纹,是滚浪点珠。” “宣州一带。”殷寻应声。 “没错。阿寻你当初破开了桥市上那盗贼的面具,其下露出的一小块脸上,也有宣州印。” 说着,闻人晏松了松紧皱的眉头,回过神来想起,他现下还在过生辰,不该把自己浸在沉重的气氛中。 于是眼眸瞪大了些许,俯身向前,凑近殷寻,指尖压在自己眼下的泪痣上,语气上扬道:“我会挽弓射箭,目力极好,不会看错的,真的。” 他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那上蹿下跳的盗贼,能记得他脸上的黥面,与王大哥口中描述的,胡知脸上的位置一模一样,再加上这些时日的多番着手探查,现下已经能确定很多事。 “我知道。” 殷寻被闻人晏邀功似的动作逗得有些无奈,轻笑着问道:“此事,有几人知晓?” “算上你我,五人。”闻人晏打开手掌,比了一个“五”,旋即又问道:“阿寻没把海寇一事告诉旁人吧。” 他觉得应当是没有的,否则殷寻不会特地等到现在才与自己说起,早在白天的画舫上,就该坦然质问了。 果然,很快他就听到殷寻轻声答了一句:“并未。” “你特地让张堂主送信予我时才提起,我想……或许是别有用意。” 所以就连向殷梦槐请求离庄时,也都只是说是他自己想要参加武林大会。 “嗯……盟中有内鬼,我想看看能不能借武林大会一事,钓上一钓。”闻人晏坦言道。 “阿寻可有发现,信外所用到的封缄隔三岔五便有不同?" 殷寻点了点头,不用闻人晏再继续多说什么,起身从房中的书案上取了纸笔,把这月来收到书信的纸笺、封缄特点一一分门别类写下。比如张盛亲自送的信,封缄纸白,有缃色暗纹;其余的,或有桂香,或有他香,时而偏黄、时而染粉……时而用的仅是粗纸。 闻人晏在封缄和信内都作了文章,变换着花样用上各种名贵难寻的纸笺,且还添了不同的特殊香料留作记号。一旦拆开,就很难找着一模一样的去复原。他以往在殷寻的事上没少造作,所以此番这么花里胡哨地搞一通,也完全不会引人生疑。 当然,既然是钓,就不能真让他们探知到什么。所以唯有一封,因提及海寇的事,闻人晏交给了自己绝对信得过的张盛亲手相送。 他在一旁看着,心中忍不住接连感叹,说不愧是阿寻,当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 嗯,也有可能是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心下莫名其妙地开始自豪了起来,冒出了得意的泡泡,便听见殷寻边写边问道:“百余书信,都是为了寻出内鬼?” 那倒不是,很多确实是我单纯想写给你看的,全部都是我想与你说的话! 闻人晏心道。 毕竟要试内鬼,根本没必要试百来封。 但转念一想,闻人晏突然又想端正端正自己的形象。 想在殷寻面前郑重地声明一下,他,闻人晏,还是会干正事的。 左右权衡间,他最后夹杂着四分不愿、三分委屈、两分倔强、一分别扭地“嗯”了一声。
第8章 不再是孺子 卯时,天还没亮透,黑云凌空,压得那高大巍峨的宗祠愈发庄严肃穆。 闻人大美人难得换回了端正的男子礼服,抹去了胭脂粉黛,站在这似山峰般垒叠起的先祖排位前,貌似是在认真地听那冗长的祝辞,实际上神思早已飘到了九重天外。 他在心里挨个地数着,自个在这宗祠里罚跪过的次数。 闻人晏是个天生的闹腾命,大祸不会闯,小祸不带停的那种。每当他折腾出什么事来,他的父亲闻人竹雨就会使出所有严父都会使的那一招: 罚他跪宗祠。 但闻人竹雨怎么都没料到,他的这惩罚,不仅没能让闻人晏安生些许,反倒让他总结出了一个歪理: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大事,全都只需在宗祠跪上一跪,就可以被原谅。 然后秉承着这个歪理,更加卖力地闹腾。 而闻人晏在宗祠跪得最久的一次,跪了足足有一天。 且是他自己罚自己的。 他当时方及束发,面对着闻人家的列祖列宗,认真而郑重地说自己是个不孝子孙,对不起先祖们,他有的心上人也是个男子,生不了孩子,不能替他们延续香火了。 又说,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还有个叫闻人丰的弟弟,只比他小两岁,与一个小娘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情相悦,不出意外的话,等年纪合适了就会成婚,让先祖们可以放心地把重担交到他这位同胞弟弟身上。 然后跪满一天,认定先祖们都曾是心胸开阔的大人物真英雄,自顾自地替他们原谅了自己,开开心心地接着找他的阿寻去。 想到这一茬,闻人晏原本一脸的端正霎时有些绷不住了,忍不住一笑,结果被上座观礼的闻人竹雨给抓了个正着。 闻人竹雨身为云麓书院的一把手,平日里面对的都是将来要入朝拜官的学子,架子端得足,本身又一肚子书卷气,活脱是个一板一眼的酸文人。 其幼子闻人丰也是文文弱弱的,再加上静雅的何清池,他们这一家只有长子闻人晏活泼放肆得格格不入,要不是亲眼见着何清池怀胎十月把他生出来,都要怀疑这货其实是半路捡回来的。 他狠狠地朝闻人晏送上一记警告性的眼刀,生怕自己儿子会在冠礼上又做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闻人晏难得安生了一回,除了被抓包的那一笑,其余时候都规规矩矩的。 等到祝辞念完,就是大宾授冠赐字。 主持闻人晏冠礼的大宾是闻人松风。他靠坐在主位之上,动作很是迟缓乏力,脸上也没多少精气神,完全没有昔日“狂刀”的风姿。 闻人松风缓缓道:“晏儿和丰儿的名字,都是取自‘河清海晏,时与岁丰’。” 闻人竹雨在旁点头。 这取表字,一般是与名有关,或顺义,或反义,或延伸。先前闻人竹雨其实在心中拟过几个大气合适的,也跟闻人松风提过几嘴,不过既然大宾是闻人松风,此事还是得由他来做最终的抉择。 闻人松风道:“既然如此,那晏儿便字‘尽欢’吧。” 闻人竹雨接着点头,旋即又反应了过来,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晏”字跟“尽欢”有何干系? 闻人竹雨端着身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大哥,便听闻人松风继续道:“既然天下太平,就须得尽欢,享盛世之乐。希望晏儿日后能一直都这么不理世俗见,只道我心欢。” 什么报国志,什么鞠躬死,在太平世里都用不着,只要放开了玩就是了。 闻人竹雨这时总算想起,闻人晏确实是像捡来的,且捡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他闻人松风家里。 这倒霉孩子的性格和观念,不像爹,不像娘,反倒像极了他大伯。 闻人晏天资聪颖,但聪颖的地方,在闻人竹雨看来,总是不太对。 且不论闻人晏自己喜不喜欢,他对那种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方法,再怎么学,都只能照葫芦画瓢,谈不出什么个深刻而独到的见解,这辈子怕是都达不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舞刀弄枪倒是很在行,当年张盛造访,闻人晏撒了欢地跟这位江湖大侠一道鬼混了几日,回头便能百步穿杨。 何清池疼爱,甚至溺爱她这个长子。总怕闻人晏天天跟自己那满腹经纶的父亲呆在一块会被嫌弃,会被磨掉一身的机灵劲。 所以心想,横竖晏儿喜欢武功,那不如把他送去他大伯那,能够自由快活。 刚想完,就马上付诸行动,让闻人松风把闻人晏带到均天盟去,托新任盟主柳晴岚来教导。 然后闻人晏就变得更加无法无天了。 闻人竹雨对此,既心痛,又无可奈何。 冠礼刚结束,闻人晏便迫不及待地又想要去找殷寻。 可步子还能迈出去,就被闻人竹雨给拦住了。 “你把殷家那孩子带来了?”闻人竹雨开门见山地问道。 闻人晏无辜地眨眨眼,心想他爹该不会也跟其他人一样对此有意见吧。 刚想开腔,把心里已经写好稿的一大堆诸如“来者便是客”、“人殷少侠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爹你堂堂读书人得讲礼貌,要宽容”等等道理搬出来,就听闻人竹雨抢先道:“虽说大哥与殷家有怨……但祸不及后代,你已不再是孺子,也别总是胡闹,总是去戏弄人殷少庄主。” 闻人竹雨是个持身清正的人,鲜少掺和他们江湖中的事,但多少是了解他们这些恩怨的始末的,也知道就像闻人松风自己说的那样,闻人松风自己也有对不起殷家的地方。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去折腾这么个与之并无太大关系的后辈了。一代人的恩怨就一代人了结。 却听闻人晏认真地回答道:“我没有戏弄过阿寻。” “没戏弄过?你干的那些事都被人写成七八卷话本在街头巷尾到处传了,我先前在学堂收的几册里便有,说你……” 闻人竹雨还想训斥,就被跟着上前的何清池给打断:“今日是孩子生辰,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作甚。”说罢,她又转而对闻人晏温声道:“晏儿这一天下来也累了,晚宴还要准备好一会,先快回去歇息吧。” 有母亲大人相救,闻人晏自然是脚下抹油,不傻呆着听闻人竹雨的教训了。 他刚拐进院子,远远便见殷寻站在桂花树下,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风轻扫,飘香四溢,落英纷飞,有如金雨漫漫,而“雨”敲在树下人的鼻尖,能引得他长睫轻颤,像蝴蝶振翅。 殷寻今日身着一银白的直领对襟衣袍,衣襟处有繁琐的纹饰,但因为颜色过浅而看不清具体,又外披一黑边红底的无袖褙子。明明身上堆金叠玉的,却因为人太过清正,而丝毫不显奢靡浮夸。 分明时节不同,衣着不同,可殷寻此时的身影,落在闻人晏眼中,却与当年在饮雪剑庄时的相叠,依旧让他心喜。 闻人晏知道自己平常混帐事干多了,导致自己在人前的形象总是大字书着“不靠谱”。他心底的许多弯弯绕绕,也总是让殷寻弄不懂,总是落得个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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