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几年他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忍受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后来符尧翻遍医书古籍寻找压制之法,用了近三年时间给林霰调理身体,几乎日日银针刺穴为他缓和痛楚,将心疾发作的时间从三个月延长至半年、一年,到现在已经快两年没有发作过了。 林霰回长陵后,屡次受伤不说,还频繁感染风寒,那回在满江落水就足够惊险,前些日子在佰侨那场病又将他本就亏空的底子透支了,河长明这时出了事,连串打击诱使心疾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爆发。 这几日林霰偶尔会有不适,胸闷、手抖,夜里也冷得厉害,他有预感心疾会发作,害怕霍松声担心便没有提,谁知人刚走他的病就汹汹而来。 人在感受到痛苦时的本能反应是把身体缩起来,林霰也不例外,他的求生意识让他本能地箍紧背着他疾行的一言。可这感觉不对,身形不对,温度不对,这个人不是霍松声。 林霰的气息抖得不成样子,他的手掌贴在一言的后背上,手腕上挂着的小金锁也在不停地打颤。 他的视线失焦了片刻,然后颤抖着将手伸进胸口。 他身上有一枚走到哪带到哪的锦囊,睡觉时会压在枕头下,疲惫时会取出来,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对着它发呆。 锦囊晃起来有细碎的声响,林霰将它攥在掌心里,尖锐的刺痛让他有瞬间的清醒。 这小玩意儿不止一次被霍松声拿在手上转悠,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林霰不明说,爱逗霍松声玩,常常挠着霍松声的下巴让他猜。霍松声明明什么都知道,还假意猜不着,把猜谜当情趣,装作耍赖在林霰身上蹭,哄林霰高兴。 等林霰高兴了,他便从后面搂着林霰,俩人一道将锦囊拆开,把里面破碎的东西拿出来。林霰会摊开双手,霍松声便在他手心里拼凑起那些碎片。碎片并不是很完整,已经无法拼凑回原来的样子,但拼凑的过程霍松声觉得,自己碎掉的心也随着这些满是裂痕的镜片一点点补全了。 等拼好了,霍松声亲亲林霰的鬓角,故意问他:“这是什么啊,庭霜?” 林霰盯着手里的东西不作声,他想,这是什么呢。 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戚庭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死前的一个瞬间被拉长到很慢很慢,足够戚庭霜回顾自己短暂又简单的一生。 他出生便被皇帝视作眼中钉,受困长陵十七年,本该过得屈辱和不甘。可那十七年,竟是他最快乐,最美好的十七年。虽然远离父母,但戚庭霜没有缺少“家人”的关爱和陪伴,虽然远离家乡,但他在那个环境下,曾将那座樊笼视作故土。 因为他遇到了最好的长辈和最亲近的玩伴,不曾有一天,让他感到孤独和煎熬。 当镜子碎掉的时候,戚庭霜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着长箭当胸而落,想的是,他要再回长陵看一看。 所以锦囊里装的是什么呢。 是霍家完完整整保护戚庭霜的十七年。 如果霍松声没有送戚庭霜这面铜镜,如果戚庭霜没有将它置于心口,那一箭已经要了他的命。 铜镜碎的不成样子,兵荒马乱之下,戚庭霜将碎片拾起来,从溯望原的战场上带走了它。 戚庭霜被河长明救走后,养了许久才恢复一些生力。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貌,他将收好的碎片拿出来,一片一片擦得雪亮,又找了一个锦囊装进去,佩在腰上,走起路来,晃一下响一声。 后来他的身体被无法根治的心疾折磨的不成样子,便不再将锦囊挂在腰上,而是收于胸口,每当病痛难忍时才会拿出来,他总要紧紧攥着,仿佛抓住这枚锦囊就能抓住某个人的手,碎片锋利,所以他总会伤到自己。 霍松声离开没有多久,林霰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一言带林霰回家,刚进门便和谢逸撞了个正着:“先生发病了,快去找符尧!” 谢逸对林霰的病了如指掌,脸当即便沉了下去,立刻让一言把林霰背回房,自己赶紧去找符尧。 符尧老年人觉少,半夜才睡,天不亮就醒,早上一般还要睡个回笼觉。 谢逸闯入符尧的房间,将睡得正香的符尧拽起来。 符尧呼噜打到一半被吓醒,睁眼听谢逸说林霰心疾发作,魂都快飞了,鞋还没穿好便急忙忙往出跑。 谢逸给他扥住,也急:“药箱!” 符尧站住定了定神,折回去将药箱背好,他的心不断下沉。作为最了解林霰病情的人,符尧比谁都清楚林霰的身体已经无法经受住心疾的摧残了。 这病就是林霰的催命符,发作一次就折一次寿,林霰如今的情况,哪里还有命折腾? “你跟我说实话。”谢逸这些日子也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庭霜的病究竟怎么样?” 这些时日符尧为林霰的病操了不少心,人都憔悴了,他师承南疆虫谷,医术在大历算是叫的上号的,可林霰的底子早就毁了,这么多年一直是用药吊着命,没有六味子,无论多厉害的大夫,无论给林霰吃多少药,无论来多少个霍松声让他开心,病治不了就是治不了。 符尧在林霰面前从不说这些,林霰的病就是要宽心,但不说不代表林霰好了,相反,他的病一直在恶化。 谢逸观察着符尧的反应,心下了然,他艰涩道:“还有多久?” 符尧整理着药箱背带,说:“目前的状况,不知道能不能挨过今年冬天。” 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 符尘通红着眼睛顿在那里。 谢逸看过去,往前走了一步:“符尘,你……” 符尘猛地往后一退,嘴唇咬的通红,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 满地残片犹如符尘现在的心情,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谢逸伸手要来拉他,符尘敏捷闪开,转身就跑,很快便不见踪影。 符尧长叹一口气:“符尘这孩子心思纯善,又跟楼主亲近,每次谈及这个便要躲起来哭一通。” 符尘幼时便没了爹娘,山中长大被族人保护得很好,见不得生离死别。 谢逸背起手:“让他静一静吧,我们先去看庭霜。” 符尧点点头。 二人来到房间,一言守在床前,看见符尧便起身给他腾了位置。 屋内敞亮,药味不似前些日子那么浓郁。 谢逸对气味非常敏感,一入内便嗅到一股血腥味。他脸色一变,起初以为林霰吐血了,等到床边才发现,那血味是从林霰手上传来的。 林霰紧皱着眉,面色惨白一片,他没完全失去意识,半敛着眼睛,模糊中感到有人在接近,微弱地动了动嘴唇。 谢逸俯下身去,后脑勺突突地震。 林霰的手保持着用力攥着锦囊的姿势,骨肉僵硬的像是冻上一样。此刻,林霰的手掌一片血红,潮湿温热的液体顺着拳头缝隙流淌出来。他被锦囊里锋利的东西扎伤了手,血透过布料渗进去,弄的到处都是。 这不是第一次了,林霰每次心疾发作都这样,弄的手上都是伤口,等伤口愈合结痂,他再用冰肌鞘将疤痕抹平,周而复始。 谢逸握住林霰的手腕:“庭霜,把手松开。” 林霰似乎有了一些反应,手指轻抬了一下。 谢逸掰开他的手指,低声说:“放松,你的手又受伤了,你知道霍松声有多在乎,还想让他心疼是不是?” 林霰满脸浸满了冷汗,疼得直哆嗦,那些汗顺着额角往下落,洇湿了他的眉眼,让他眼睛的色彩看起来特别浓厚:“我……别……” 他的声音太小了,谢逸听不清楚,于是再靠近一些:“庭霜,你想说什么?” 林霰艰难地重复着,反复几次,谢逸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我的病,别告诉松声”。 霍松声已经赶赴溯望原,大历与回讫的局势岌岌可危,不能再让林霰影响他。 谢逸让他放心,手一狠,将锦囊从他手中扯了下来。 符尧抱着药箱上前来,拆开针包,取出一枚一指长的银针,又去点了火,将针尖对准火苗细细烧着。 符尧要给林霰扎针,他让谢逸帮忙:“把楼主的袖口挽上去。” 谢逸点点头,挽起林霰宽大的袖子,林霰手臂细瘦苍白,手腕上还戴着河长明死前留给他的手串。 符尧看了一眼,觉得挡事:“把手串取下来。” 谢逸托起林霰受伤的手,轻轻将珠串从他腕间撸了下来。珠子碰撞时发出细碎声响,朱砂手串的颜色非常鲜艳,和林霰手上的血几乎融为一体。 谢逸正要将珠串放置到床头,忽然动作一顿。 他看向手里的东西,一颗颗珠子很小,大概十来颗,并不是规整的圆形,有的珠子饱满一些,有的细扁。 符尧见他不动,催促道:“发什么呆,快将东西放下,我要扎针了。” 谢逸突然觉得喉头干涩,一个不可思议地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看向符尧:“你知道吗,河长明的母亲是回讫人?” 都什么关头了,怎么还在说河长明。 符尧说:“有什么事比楼主的身体重要?你赶紧让开。” “不是,我是想说……”谢逸把珠串递到符尧面前,“霍将军途经赤禹,找到了当年给南林侯铸镜的工匠后人。对方告诉他,回讫人当年大肆进犯赤禹,抢走许多珍稀草药,还将六味子的种子视作朱砂,编制成手串护佑平安。长明临死前将这个手串赠给了庭霜,说是他母亲的遗物,可以保他平安……” 符尧猛地抬眼:“你的意思是……” 他将手串拿过来,放在鼻子下方使劲闻了闻。 手串被河长明戴了太多年,几乎闻不到它原本的味道。 谢逸心如擂鼓:“千分之一的机会……” 符尧双目赤红,缓缓将手串放了下来:“你相信奇迹吗。” 林霰的手指狠狠弹了一下。 有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本该离开的霍松声僵立在那里,石化般,紧盯着符尧的手不敢挪开视线。 良久,他缓慢地蹲下来,双手掩面。 有潮湿的水渍从指缝间渗出来,霍松声在潇潇庭院中无声落泪,颤抖着,却如获至宝。
第123章 霍松声是被符尘拽回来的。 他走了才发现长陵命他做和亲使臣的通牒忘记带了,那东西很重要,没有通牒无法自证身份,也无法代表大历。于是赶回来取,正碰见符尘急匆匆驾着马出城去找他。 今天霍松声就算是走远了,符尘也要给他找回来,认准了霍松声在身边,林霰的病就能好。 当时霍松声看见符尘,心里就一紧。小孩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肯定是林霰出事了。只是没想到,后面会有这么大一个惊喜等着他。 符尧稳住情绪,赶紧给林霰施针,先将他的心疾控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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