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孤军夜行了,抛弃了粮草辎重,一群饿狼似的兵卒,悄悄埋伏在叱罗部毡帐周围,而后一击即中,大胜,斩首数百,还把叱罗小狼主的弟弟俘虏了回来。 那小狼主的弟弟叱罗归沙现在还是边骑营的将帅,许枫桥不懂为何战场上大家是仇人,下了战场还能在同一个官署做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当将领。 他向来有仇必报,不会忍辱负重,所以也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卢蕤不想着报仇。 萧飒被堵了回去。作为可有可无的小校尉,萧飒曾和许枫桥有过数面之缘,打心眼里羡慕许枫桥的恣意。努力练枪练剑,想和许枫桥打一架,好歹赢一场长长脸,然而许枫桥眼里从来没有萧飒这个后辈。 他玩儿的不是樗蒲六博,而是围棋,只有袁舒啸才入得了他的眼。 萧飒的自尊被深深刺痛,攥紧衣袖,被许枫桥的盛气凌人压制说不出话。 “许帅,你把话说死了,别人怎么说嘛。”关键时刻还是卢蕤出面,“萧校尉刚刚说的,孤军夜行,我也听说过。街头巷尾还给许帅起了个外号,神武孤霆。” “别说了。”许枫桥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萧飒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许枫桥的神色竟然难得和缓下去。 袁舒啸索性开门见山,“师弟来霍家寨,和卢孔目一起,所图的,想必是为了霍家寨的招安大计?” “你来这儿不也是?”许枫桥反问。 ---- 大家都好安静哈哈哈哈,其实可以给我一点留言交流交流哒!
第21章 21 梦魇 含章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军师程玉楼午觉,所有人的手脚必须放轻,连高声交谈也不可以。 孙罗睺靠着松柏,怀抱朴刀。他今日负责宿卫,走来走去。 说是宿卫,但含章院能出什么事儿?重重拱卫着。他听郑金刚说,云台院昨儿个有人和含章院的打起来,原因就是云台院有个不识相的说要下山,跟许枫桥一样。 许枫桥在含章院的名声很臭,被人听去了后,你一拳我一拳就打开了。 之所以臭,是因为这人当年,说下山就下山了。许枫桥的弟弟阿冲,原先一直养在含章院,霍平楚当弟弟养着,好吃好喝不曾怠慢。 许枫桥也很怪,对这个弟弟算不得好,用孙罗睺的话来说,许枫桥那人对谁都是一脸欠扁的样子,桀骜不驯,偏又武功高超,拿他没办法——对弟弟也是。 平时也不见关心,至少明面上这样。 但这人,一听说阿冲走失,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刺史发帖子给他,他当晚就收拾收拾下山了,全程没和霍平楚多说一句话。 不识好歹。 霍平楚年纪不大,待兄弟们是没得说,不跟大当家,跟一个抠门刺史,真是不识好歹。 他巡逻着,就走到了程玉楼的院子——也可以说是霍平楚的院子。程霍二人居住的地方很近,一件硕大的堂屋被拆成两半,俩人就隔了一道墙,平时说话交涉也方便。 孙罗睺当然不会多想,兄弟之间关系好住得近也是常事,他和郑金刚住的地方就很近。程玉楼的门前,有一排竹子和兰花,陈设也是极尽素雅,风穿过庭院,敲动屋檐下的铁马。 孙罗睺见没什么情况,就蹑手蹑脚原路返回。同时在心里暗暗猜测,许枫桥武功肯定不如之前,明儿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挫许枫桥的锐气。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程玉楼迷蒙间,半醒未醒。风透过户牖,帘帐微动。 他好像梦到了小时候的霍平楚。彼时他是霍庆拿来拿捏骆九川的棋子。 棋子洁白无瑕,适合亵玩,他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床笫间默默闭上眼,忍受拳打脚踢的疼痛。事后,他总会跳进后山的池子里。 他不是自杀,他想把自己洗干净,把身上不属于自己的液体都洗干净。 池塘倒映出他那张招致祸患的脸和身躯,他仔细端详着削葱根般的手,赤着上身抱膝而坐。 他从池子里走了出来,从头发到脚跟全部湿透。沉入水中的感觉很好,周遭的声音沉寂下去,一片空灵。 “小楼!你怎么在这儿!”霍平楚会给他拿来巾子和袍衫,“天太冷了,下次用热水洗澡啊!” “楚郎君……” “你叫我阿楚就好。”霍平楚坐在一旁,为他披衣裳,“阿爷说,路遇寒士,解衣衣之,我怎么能看你受凉呢。” 程玉楼眼眸含泪,他没有把这些告诉霍平楚。他怕如果说出来,霍平楚闹到霍庆那里,等待他的就是更残虐的暴行。 “阿楚……你怎么来找我了。”程玉楼改口挺快,主要也是害怕错过最后的一点善意。 “我刚刚去找你,你不是说,要看《左传》吗?我找到了!”霍平楚掏出一卷书册,“你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我找几个读书人问问,昨儿我阿爷又抓了几个读书人,我告诉他们,要是有《左传》,就能下山,没有的话,只要能识句读就好。” 霍平楚知道程玉楼爱看书,这卷《左传》上,朱砂笔圈圈点点,都是批注。 程玉楼低头看书,看得很用心。他喜欢看书,因为只要看书,思绪就像是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程玉楼眼睛一转,缓缓睁眼。香炉里的烟还飘着,他侧身躺在榻上,支着头。霍平楚的眼睛永远清澈,无论做什么,都是他诱引。 程玉楼觉得自己太坏了。 他穿好衣服入座看书,就听见窗户那里响了一声。 “军师真有兴致。” “是你!”程玉楼警惕起来。 “是啊,卢蕤怎么还没死?燕王很着急,他会坏掉我们所有的计划。” 程玉楼敛眉,“有许枫桥在。” “那你呢,你不会不想杀他们俩吧?” “大当家和许枫桥有交情,亦看重卢蕤。他求贤若渴,巴不得保护卢蕤令其为己所用,我拦得着么。” “袁舒啸是弃子,从殿下抛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用了,你放心杀。” “明白。”程玉楼颔首,又暗暗替袁舒啸不值。 袁舒啸是奸细,若不是霍平楚拦着,看在对方是神武军故旧的份上,程玉楼早就弄死此人了。燕王就是想让霍家寨做白手套。 “你也别被霍平楚掣肘。” 提到霍平楚,无异于触怒程玉楼的逆鳞。 “我杀了霍庆又杀了霍彪,让霍家寨为燕王所用,已经很够意思了。燕王别太贪心,打量着我不知道?卢许二人来霍家寨,我打一开始就明白,却还得演戏。他俩成了,燕王分我们的地,要是不成,他收我们的孝敬。” 门外的人沉默半晌。 “霍平楚是个蠢的,他不思进取不图天下,乐得做个坞堡主。我让这么一个蠢人接过你们的担子,为你们遮遮掩掩,你们现在想一脚踹了他?可真是异想天开。” “你别忘了,若没有燕王,你不会有今日。燕王助你,也是看在你脑子灵光,今后或能成大事。报仇什么的,你只要肯效力,杀进长安,别说骆明河了,把骆九川脑袋砍下来当夜壶也成啊。” “骆九川是肯定要死的。”程玉楼轻笑,“他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算什么英雄。” 门外的人轻笑一声,“军师识时务,咱们的往来,断不能被卢蕤和许枫桥知道。你在幽州的那些暗桩,和走私的商队,尾巴也藏紧了。霍彪的事,燕王不日会帮你处置。” “那程某谢过燕王。也请燕王注意,虽说我们都是土匪,可匪不匪也是一句话的事儿。逼急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们是不怕的,燕王金尊玉贵,多可惜啊。” 门外的人走了,程玉楼的脊背忽然弯下来。 “霍平楚,你真是个蠢的……他们要你的命,他们要杀你啊……” 程玉楼抓起面前棋奁里的白棋,松手后,嘈杂落了一地。复仇曾是他唯一的目的。 在他看来,燕王也不过是自己复仇路上的垫脚石,他会在适当时机,反咬一口,骆九川、燕王,一个负心薄幸,一个养寇自重,都该通通下地狱——连同他自己。 他也是罪恶的,洁白如玉的手,皮下爬满了蠹虫,早就该随着阿娘死去。 可为什么,霍平楚会对他那样好?真是愚蠢至极……他配得到那样干净的爱么? 程玉楼想起霍庆最得意的那段时日,骆九川日日送着礼物钱帛,唯恐霍庆抄了自己的底,或者大闹一场。 山间野虎,坐啸深林。 可不知怎么回事,霍庆忽然就病倒了。昔日的山间野虎因为酒色,病倒在豹皮榻上,歪斜着嘴,口吐白沫,眼神依旧凌厉地看着程玉楼。 “婊子……” 程玉楼的手柔若无骨,映着白瓷勺,舀起一勺一勺的苦药,“婊子给大当家喂药。” “你害了……害了霍家……” 程玉楼披着白袍,“大当家说什么呢。” 霍平楚等在帷幄后面,忽然一道惊雷,雷雨大作。门户大开,雨潲了进来,帷幔扑扑响着,霍庆一眼就看见了起伏帷幔间的霍平楚。 “吾儿……杀了他……”霍庆手指着程玉楼。 霍平楚手里刚好拿着寒泉剑,这也是骆九川送给霍庆的宝物之一。霍平楚拖着步子,手头发颤,整个人因恐惧而战栗着。 面对的人,是自小打骂苛待的父亲,是揪着母亲头发拳打脚踢的父亲…… 父亲教他侠义,教他为人处世,若是他没有那晚睡不着觉路过看见父亲凌虐小楼,他便不会知道自己尊敬了那么多年的父亲是个禽兽! 霍庆也是他的梦魇。 杀了他……霍平楚脑子里回响着这句话。 不过这个“他”,不是程玉楼。 而是霍庆。 霍平楚越走越近,程玉楼直起腰坐在榻边,看霍庆就像看一个死人。 程玉楼像一柄白如意,漠然地眨着眼。 下一刻血花四溅,程玉楼半张脸都着了血腥,霍庆颤着手,因被割伤脖颈的缘故,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喷涌而出的血水浸透了锦衾,程玉楼白净的脸上犹如被泼了墨,但他还是面无表情。 报完仇了,可是为什么没觉得大仇得报呢? 霍平楚抱住了日思夜想的程玉楼,抱得那样紧,“小楼,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 程玉楼没抬手,了无生气,跟傀儡似的。 “不恨我?” 霍庆太不上道,坐地起价,对燕王对幽州都不利。于是燕王找到了程玉楼,想让程玉楼这个枕边人动手,进而控制霍家寨。 “我爱你。”霍平楚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湿热的气暖着他的耳廓。 程玉楼多希望是在做梦,他心里暗暗发誓,燕王想怎么做都无妨,唯独不能害霍平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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