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渊翻了个身。 他摸了摸胸前…… 那封和离书终于还是带上了。 待谒陵之后,太子摄政,想必也不需要他绑住谢太初了吧……届时下山时交给谢太初。他回开平……也能一身轻松,无牵无挂了。 * 赵渊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清醒了过来。 外面的旗纛不知道为何没了声音。 明明是安静的,却又有隐隐有什么更多嘈杂声传来,想要穿透压抑的黑夜,往他的脑子钻。 “奉安……”他从榻上爬起来。 可不知道为何,似乎连自己的声音都被压了回来。赵渊恍惚伸手扶榻,另外一只手要去够还巢,一瞬间打翻了旁边的茶壶。 茶壶碎在地上,水滴飞溅。 赵渊这才猛然意识到,并非安静,而是太嘈杂了,无数的声音早就充斥在周遭,被帐子挡在了外面…… 以至于他耳膜发痛,一时间失去了判断。 “奉安!”他又喊了一声,双手用劲,终于将自己挪上还巢。 赵渊身着中单,驱使着还巢出了帐篷。等他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外面的声音一下子找到了入口,惨叫声,吆喝声,求救声,喊打声……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入了他的脑子。 可是赵渊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东沙河畔被大火点燃,犹如黄昏般明朗。 绵延数里的大营如今成了一片火海地狱。旗纛早就烧成了灰烬,倒塌在混乱的帐子之间。 围绕天子行在的栅栏被推倒了一半,血迹和尸体在栅栏两侧堆积。中间贵族的帐篷全部烧了起来。龙纛在桅杆顶端,也燃烧着,忽然一阵疾风吹过,绳索崩断。 赵渊眼睁睁地看着象征天子行在的龙纛犹如一颗明星自半空陨落。 热浪翻滚,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血和冷冽中的炙热让他毫无办法地发抖。 无数人的名字从他脑海里翻滚过去,最终……他看向那已经成为残骸的道录司大帐…… 谢太初三个字在他脑海里留了下来。 “奉安!”赵渊四下打量。 周遭下人们早就四散消失,赵渊咬牙又往外推行两步。 “林奉安!” “奴婢在!”树丛中有人应了一声,接着奉安便怀中抱着个孩子踉跄从树丛中走出来。 他脸上有污物灰烬,眼神中亦有些慌乱,怀中孩子仿佛不轻,以至于他抱着孩子过来到赵渊面前的时候,一个脚软匍匐跪地。 “奉安,你没事吧?”赵渊急问。“出了什么事了?” “奴婢……我、我……”奉安恐惧发抖,仔细打量赵渊,“我刚瞧着树丛里有动静,便进去查探了……” 说话间他松开了手。 火光中,赵渊看清了他怀中之人。 乃是皇太孙赵浚。 “浚儿?!” 赵浚左边肩膀上有个血窟窿,血一直往出流,脸色已经苍白。他脸上全是血污,开口便是哭腔。 “二哥救我!”赵浚已经扑了上来,赵渊几乎是一把将他抱住,按住他肩膀上流血的地方。 “快,奉安,找、找纱布来!干净的!”赵渊依稀回忆起年幼时在开平,将士们如何治疗伤口。 奉安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入了帐篷翻箱倒柜。 赵浚还在哭:“二哥,救我。” “怎么回事?”赵渊问,“出了什么事了。” “是、是宁王。”赵浚哽咽道,“是宁王!丑时刚过就有北大营仪仗骑兵冲天子大帐,十二亲卫在栅栏内奋力抵挡,没料北镇抚司锦衣卫和羽林卫先后叛变,放到了栅栏,任由骑兵入内踩踏,死伤无数。父亲让四卫营的千户乘乱把我送了出来,没料路上一只重箭射穿了那人胸膛,更把我肩膀射了对穿。我乘乱跌入草丛中这才狼狈到此。” “你、你说什么?”赵渊呼吸一窒。 “现下十二亲卫被冲散,锦衣卫和羽林卫只听宁王调令,如今骑兵在各营帐中肆意起火。文武百官见着平时看不顺眼的直接杀了,还有些被抓了去中军营帐了。” “那、那皇爷爷呢?”赵渊比赵浚慌乱更盛,问,“还有太子?!” “宁王带人抓了皇爷爷还有我父亲!”赵浚哭道,“二哥!赵戟大逆不道,乘着谒陵起乱,谋逆反叛!如今已是抓了皇帝和太子!” 赵渊听完这话,脑子里一片茫然,直到奉安从里面出来,将止血药和纱布递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这些按压在赵浚肩头。 血根本止不住,瞬间浸染了棉絮纱布,直接染透了他的手。 赵渊搂着赵浚在怀中,勉强集中精力,仔细打量赵浚面色。 赵浚此时脸色已有些灰白,他已心觉不好,紧急时刻又无法多想,急促对奉安道:“你收拾行李伤药,带上钱财和干粮,去解了拉车的马匹,带上皇太孙往开平方向急行!” 奉安一怔。 “可——” “你听我说。”赵渊虽然声音发抖可所言却思路清晰,“宁王谋逆,如今太子被拘,皇太孙危矣!锦衣卫兵力部署过了延寿寺便渐弱,你骑快马而去,有幸突出重围,必能路遇我肃王府亲兵!赵浚还有一线生机。若此时再犹犹豫豫,皇太孙命丧于此!” 奉安泪如雨下:“奴婢带皇太孙走了,您可怎么办?!您腿脚不便——” 赵渊勉强笑道:“你糊涂。我不过一个闲散郡王,即便是社稷崩塌,也不由我来承担。可若皇太孙在此间,我怎有活路?” 奉安哭着起身,仓促收拾了行李,解马而上,接过皇太孙,将赵浚绑在自己怀中,对着赵渊泣不成声。 “奴婢走了。” “好。” “您、您自个儿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赵渊含泪又笑。 奉安引马而行,又听见赵渊唤他。 “林奉安。” 奉安转身看他,泪中只能瞧见赵渊模糊身影。 “你随我来京十载,虽为主仆,更似兄弟。”赵渊道,“皇族血斗,原本不该牵扯你进来。你这一路过去,若皇太孙有恙……你弃他而走……我、我不会怪你。” 林奉安大哭:“我虽为奴仆,却不至于这般禽兽。郡王,你别小瞧了我!” “我不曾。”赵渊回他。 林奉安再不说话,狠狠甩鞭,身下马儿已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马踏之处,寒霜碎裂,扬起砂砾。 难道皇太孙走了,便有活路? 这慌乱之中,刀剑无眼,真就能活到最后? 谁人都知是这般。 不过是说一句谎话,拼一线生机。 赵渊送走了林奉安,回头去看只有残骸的大营,中间火势渐消,而两侧山上冬日枯林被引燃,在天寿山上肆意燃烧吞噬。 丝毫不减颓势。 与此同时,从火光中,隐隐有军队向着乐安郡王营地而来。 赵渊看着那行军队。 压制浑身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 寒意凛冽的血腥气冲入他的肺中。 。 ---- 【注1】警跸:古代帝王出入时﹐于所经路途侍卫警戒﹐清道止行﹐谓之'警跸'。 【注2】纛:古代用毛羽做的舞具或帝王车舆上的饰物。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龙纛:天子大旗。 皁纛:黑色帝王大旗。一般位于队列前方。 【注3】行在:旧时帝王巡行所居之地。
第10章 谒陵之乱(二) 漆黑中有马蹄声急促响起。 树林中本在警惕地方的两名道录司道士瞧着那马儿上一人抱着孩子自南方来,沿着河边小路一骑绝尘向着延寿寺而去。 他俩对视一眼,在密林中低矮着身子悄然往坡后而去,在密林覆盖的山坳深处,凌乱四散着五六百人,仔细一看都做仆役打扮,有宫内太监宫女,亦有马夫、仆人。 不少人衣衫破烂,身上有伤,还有被火烧烟熏后的污垢。 看样子是从行在大营中逃出来的一小撮人。 那两名道士穿过众人,到了斜坡上站立二人面前,作揖道:“凝善道长,刚有郡王府快马一匹往延寿寺方向去了。天黑看不清马上的人,似是一大一小。” 那站立二人,其中左侧一人正是谢太初。 他此时身上大氅已脱了,披在身侧内官监提督太监严大龙肩头,两只大袖系住袖口,露出腰间长短两柄子母剑。 剑鞘与他身上有些血迹。 乃是刚才大乱一起,他为了保护无辜之人,乘乱拼杀时留下的敌人的血渍。 “往这个方向便是期望过延寿寺遇上从开平来的肃王府亲兵,最好能直接撞上肃王……这般着急,那个小孩子身影应该是皇太孙。”谢太初道,“过了延寿寺便是张北草原,一马平川,没什么人能拦得住。只是宁王怎么料不到延寿寺这唯一的通路,早就安排了北镇抚司的人在那边布下重兵。没有人能够逃将出去。” 他们一行人也是想走延寿寺出天寿山,却因为这个原因,缩了回来。 “是不是乐安郡王带着皇太孙?”此时来自内官监的提督大珰严大龙问谢太初。他发髻意乱,黑白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通臂蟒服也破破烂烂,早没了刚出宫时的尊荣华贵,“还是郡王有大勇。” 谢太初摇了摇头,沉吟片刻皱眉,“你们在此等候,我回行在大营。” 严大龙一怔,连忙抓住他:“真人啊,凝善真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大营乱起,您便带着道长们从天而降,把我们这群人引出了火海。您若走了,我们该作何打算?” “不若是殿下离开,定会带上奉安。如今一大一小……便应不是殿下。”谢太初面色凝重道,“以殿下性格,定是要奉安带着皇太孙而去。自己留了下来……” “可……真人再去也是危险万分啊。”严大龙说,“况且如今兵荒马乱的……” “天地虽自有其道,而众人无辜。一路行来,尽力救助也是因此。”谢太初道,“我又何尝不知如今已到此间,历史滚滚,便是再去,怕也无力回天……” 道门中人,素来秉持无为而治。 物壮则老,盛极必衰。 万物自有法则。 无为方可无不为。 可赵渊…… “严大人带着众人离开吧。”谢太初道,“待局势稳定后,再回京城,若宁王掌权,便正是用人之际,严大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定不会止步于提督之位。” 严大龙无法阻拦,只好在他身后抱拳躬身:“严某记得真人这份恩情,来日必还报之。” 谢太初还礼后,抚上腰间长剑。 接着他钻入密林中,行动极快,悄然消失在了不远处黑暗之中。 * 赵渊被羽林卫下总旗一路拖拽入了中军天子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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