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
第31章 立春之事 立春那日。 赵渊已可以拄着拐杖缓步行走二百余步不间断。 然而却并不满足,每日练习行走,手心磨了血泡,腿上都是摔出来的淤青,辛苦至极却从不叫苦。 邻里婶子们大清早就起身用剪面放在油锅里炸出春散,让英子送了一篓过来,如今在廊下摆着,旁边的高沫凉了,散子也被冷风吹着泛了油花,赵渊却不曾吃一口。 谢太初出门去村口集市采买了些瓜果蔬菜,回来便见赵渊已经两鬓湿透,还在颤巍巍的苦练。 “殿下也需劳逸结合才好。” “我今日在集市,遇见卖京城奇货的铺子,殿下看看这是什么?”谢太初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送到赵渊面前。赵渊仔细去看,一个个不到鹅蛋大小,表皮灰突突的,不规则的圆形果实。 赵渊诧异:“是土豆。哪里来的,宁夏可是稀罕东西。” “街上认识的人都没几个。从海外带回来,也只有皇城苗圃里的菜户种些,一直以来只是贵族小食。”谢太初说,“问了那铺子老板,说自己有堂舅爷是皇城的菜户太监,得了恩典年老出宫,偷摸带了些出来种植……” 赵渊沉思片刻忽然道:“土豆不算难种,吃起来也管饱。若是给村子里的人,在院里墙角种些,实在没粮食的日子还能果腹。” 谢太初解开腰间那个布袋子,放在赵渊面前。 “我多花了些钱,把他摊位上发芽了的土豆都买了回来。回头可以试试。” “真人每次都想得长远。”赵渊感慨。 谢太初扶着赵渊在廊下坐下,他用屋檐下竹竿下挂着的襻膊将衣袖收拢,收拾了已经冷掉的茶水和春散。 接着把进宝斋送来的药包拆了,灌上水,在炉子上热着。又将带回来的土豆挑了两颗品相不错的,放到炭火下。 赵渊靠在躺椅上瞧他,直到谢太初忙完了一切,给他塞上一杯温茶。 “殿下为何如此看我?”谢太初问。 赵渊笑了笑,垂下头,看杯中那杯已经滤过茶沫的温茶水。 将心头的涌动压了下去。 “英子想读书。她爷爷年纪大了,只教了些字句,再多的也不会,我琢磨着若最近去宁夏镇,可以买些书来,我给她讲课。” “好,我记下了。需要买什么?” “《诗经》《论语》便足够。”赵渊顿了顿,“其实我亦想请真人指点我一二。” “哪方面?” “关于鞑靼人未来之趋势,宁夏和关中的危机,我这几日思前想后,寝食难安、夙夜难寐。”赵渊道,“我在郡王府时,闲暇无聊,囫囵吞枣看了不少兵书打发时间,如今只觉得束手无策。” 谢太初沉思片刻,入内端了一套围棋盘而出,放在小几上。 “真人要与我手谈?” “殿下请先。”谢太初道。 赵渊不明所以,从棋盒中夹白子在手。 白玉做的棋子打磨圆润,已是进宝斋送过来的精品。 久违的冰凉感,在他掌心滚动。 他看着棋盘,怔忡了一会儿,遂执二白子于座子上。随后谢太初亦执黑子放于座子。【注1】 赵渊酷爱围棋,在京城十年,师承李国手,棋艺超群。自不惧于谢太初。 随着落子声响起。 纵横之间便已开始引兵布阵。 初时,谢太初行棋畏缩,似犹豫不定,豪不见章法。赵渊却并不放松警惕,不动神色、行棋稳健。方圆间黑白几乎屡屡擦肩而过。 中程,黑棋刚才所有布阵竟成燎原之势,隐隐拉锯开来,抵挡住白棋大军压境。赵渊不动声色,白棋顺着黑棋的意思,继续轻敌深入。 到末端,黑棋成左上盘渡,右下突刺,与白棋层层缠绕,互相纠葛,棋盘之上瞬间反转。 黑棋后发先制,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赵渊灵光一现,抬头问谢太初:“这是赤壁之战!” “正是。” 谢太初以对弈的方法,重现赤壁之战。 “当年曹操率二十万大军挥师长江,气势汹汹。此为初时之姿。”谢太初道,“后刘孙联军结盟,三万驻兵于夏口,又设巧计引魏国船只连环,此为中程。最后火烧赤壁,大败魏军,此为结局。” “殿下好读书,并不挑剔。只是担忧纸上谈兵。对弈本就演化自先古沙盘地图之中。以棋盘为天地,以黑白为敌手。自可推演战局走向,融会贯通。” 谢太初说完,赵渊欣喜:“我竟不曾仔细想过,还有此等妙用。” 他说罢低头再去研究那棋盘上的战局。 从谢太初的角度看去。盘腿坐在躺椅上正低头认真端详棋局的乐安郡王,恬静温和,还有几分在京城时养尊处优的雍容。 他挺翘的鼻子,如今只能看见一个圆润的鼻尖,显得有些质朴得可爱。 纤长睫毛在他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小小的阴影,微微扇着,飞入他的心房。 谢太初内心有什么东西又要疯长。 他叹息一声:“我输了。” 赵渊诧异:“黑子形势一片大好,何以认输?” “我不善棋,前面这百手不过是复原赤壁之战,还有所可依。后面再下,我必败于殿下。想必殿下也算得出来。” “是。只需再十五手。”赵渊说。 谢太初站起来,看看天色,感慨道:“殿下行棋之时,处世不惊、临危不乱、深不可测,棋路大开大合,我自叹弗如。” 一局终了,日头都西斜。 夕阳仿佛不肯离去,顺着西边的云彩,将晚霞铺开在整个天上。 治疗腿疾的药热好了,谢太初端过来,见他仔细喝下,然后赵渊终于忍不住皱眉嘟囔了两句。 “药真苦。” 也就这个时候,他还留存了两分郡王金贵气质。 谢太初笑笑,从炭灰中扒拉出那两个烤好了热气腾腾的土豆,乘热去皮,又从厨房找了些白糖,沾了喂赵渊吃了一口。 甜甜的土豆,终于将嘴里的苦味缓解。 他大约是真有些饿了,又就着谢太初的手吃了一口,感慨道:“以前在京城这样的吃食只能算是宴间点缀,浅尝两口,就去吃了别的。也不会多看一眼。” 谢太初始终带着些笑意瞧他,问:“如今呢?” “管饱舒坦,比喝粥强。” 谢太初已撑着躺椅负手凑过来,自上而下瞧他。 “真人作甚?”赵渊问。 “殿下可还记得之前的诺言。”谢太初见他面露困惑,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要用自己来换……” 他话音未落,赵渊脸色顿时通红了。 “真人,等——” 话音未落,谢太初便啄了他嘴唇一下,瞧他局促的样子,并不罢休,低头又吻,这一次直攻城略地,在他口腔中肆意吮吸。 赵渊欲要逃走,刚一推他,便被搂住了腰,被压在了躺椅上,两人贴合的极近,根本无法闪躲。他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可谢太初还不慌不忙,细细品味于唇齿之间,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时间被拉长了。 这个本来只是促狭之吻变了意味。 开始是逗弄,后来逗弄的人反而被拉了下去,理智早就抛却九霄云外。谢太初便肆意妄为起来,青天白日,柴门大开,随时有人路过,他已伸手入赵渊衣襟。 他一心二用,于是终于被赵渊逮着机会张口说话,他急促道:“别,门开着。” 谢太初抬手一挥,棋盘里两枚黑棋便飞了出去,打在柴门两侧。那无辜的门嘎吱一转,便默契合拢在一起。 棋子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赵渊怔怔看着,有些心疼。便听见谢太初道:“过几日请陆老板再送两枚过来就是。” “那并非原配,不一样。”赵渊惋惜道,“这套棋做工不错的。若下次步将军来,我还可以找他讨教战局一二……” “请教我还不够吗?”谢太初问,“还要去问步项明?” 赵渊发窘轻斥:“真人你、你胡说什么。” 谢太初一笑,又品他唇。 “刚一时急了,没品出滋味。”谢太初道,“让我再尝尝你。” “谢太初你——” 他话音未落,谢太初又至,这次任由赵渊再找些借口,也不肯放过他了。 大约是无法呼吸,以至于脑内一片空白。 赵渊听见自己急促的鼻息,扑通的心跳,还有血液沸腾的声音,谢太初几个亲吻,他便自乱阵脚、举手投降。 他瞒不过自己。 他还喜爱谢太初。 只是谒陵之乱他不敢忘,惨死的父兄不敢忘。背叛他的兄弟,下落不明的奉安……还有宁夏以血肉筑成边墙的军户妇孺们他不敢忘。 心头无数酸涩悲哀涌起。 他往下坠落,如坠冰窟。 然而意识还未下潜,便被谢太初身体力行拉了回来。 雪还未化,天寒地冻,谢太初的怀中却似春风已抵,炙热滚烫。 有喜鹊飞上了树梢,叽叽喳喳叫着。 赵渊逐渐放弃抵抗,沉沦其中。 * 一个攻城略地。 一个丢盔弃甲。 倒也算得上狭路相逢,棋逢对手。 罢了。 他自暴自弃的想。 立春之日,便要做些立春之事。 ---- 凝善道长:今天不做事,今天做人。(bushi 【注1】座子:棋盘上的对角星位置。上次写书就有姑娘指出来了,我查了一下,古代是白子先走。双方各放置两枚棋子在座子上。 手谈:下围棋的雅称。
第32章 伤心 赵渊知道未来不定,危机随时可能到来,有十分紧迫之感,日夜加紧练习腿脚,又得了谢太初配药、运气调理,行走之事进展神速。立春后又过不到半个月,已经勉强可以脱拐站立。 谢太初便去贺兰山寻了木材,在廊下雕刻数日,才将精心做好的手杖送给他。 那手杖打磨得仔细,又上好了桐油。手柄仔细雕成玄武,栩栩如生。握持在掌心,正好吃力拖住了手掌,分外舒适。 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赵渊沉默良久。 “殿下可是觉得哪里不合适?”谢太初问。 “不。”赵渊道,“很合适,多谢。” 说完这话,他右手撑手杖开始一瘸一拐的试着维持平衡,又行数日,在手杖帮助下,已基本可以缓慢行走。 * 春节前那场劫掠战,军马四散各堡,立春后才陆续返还。 狄边平忙得转不开身,整个苑马寺里人手亦不足够,便让英子唤赵渊过去帮忙。 他听了英子的话,回头对谢太初说:“我去趟苑马寺。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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