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始描摹人物的轮廓。 苏词提着笔有些失神,想那苍山负雪,那茅草屋的红梅林,那雪后的溪水,应当是很好看的,往年下雪了他都会邀上三五好友同去。 带上好酒好肉,带上炭火诸如此类的前往京郊,看那“雾凇沆砀与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再饮酒作诗尽兴而归。 今岁却并未前往,或许是相思成疾失了兴致,亦或者到底是物是人非。 熟悉的轮廓在宣纸上一点点地被勾勒出来,连院中来了人都未察觉。 “阿词最近是有心上人了啊。”熟悉的语调略带几分感慨。 苏词有几分惊慌地将笔架在了砚台上抬眼一看起身一拜讪讪地唤了一声祖父。 苏谅老爷子已然到了发须斑白的年纪却依旧精神矍铄,双目有神笑声也是爽朗,或是常年练武总归身体好一些。 苏老爷子捋须一笑,伸手拍了拍苏词的肩头:“我还是喜欢你追着我跑喊我爷爷的时候。” 苏老爷子略带感慨和失望地说道:“现在长大咯,也懂礼数了。” 苏词无奈看了苏老爷子一眼:“爷爷。” “诶。”苏老爷子应道,眼角带起了深深的沟壑,“怎么方才那样慌张,难道我们家阿词真的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我帮你去提亲。 虽然阿词不成器,但是镇国公府大家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苏词藏在袖中的手微握,不自觉地看了眼石桌上的那幅画又看向苏谅,神色犹豫逐渐变作坚定:“爷爷,孙儿是有喜欢的人了,不过您或许帮不上什么忙。” 苏词缓缓地跪在了苏老爷子面前又道:“因为他是男子。” 说罢便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响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的言辞或许是荒谬,但作为苏家的儿孙他从未称职过,此番他又让老爷子失望了。 “那他心悦你吗?”苏老爷子将人扶了起来问他,眉心微拧或许是难以接受,但也是无可奈何。 苏词点头说道:“您说过,旁人家三妻四妾那是旁人,我们家讲究的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您从来也不逼我趁早成家,只希望我找到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就像您一样,现在我找到了,只是……” 苏词哑然,他忽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便这样对立着沉默了许久,苏老爷子终于舒展开了眉心,笑道:“心悦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即便是男子便不需要过日子了吗?” “我……”苏词僵在了原地,只觉得眼角有几分湿意,如今他便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稍稍平复心绪过后,又有几分苦涩的无奈:“可他是江湖人。” 苏老爷子摇头,拍了拍苏词的肩:“人生在世总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既然彼此心悦,即便天各一方也有一个值得牵念的人。 你祖母走得早,还没来得及见你,可我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 阿词,若是有缘,你们迟早会走到一起去的。” 事已至此,即便是有千言万语到了苏词口中都化作了一句谢谢。 “咱爷俩,言什么谢。”苏老爷子兀自坐到了苏词的位置上朝苏大招了招手,“我刚到门口就闻到酒香了,是竹叶青吧? 来,今日我们爷俩不醉无归。” 随后又看向苏词,邀请他坐下:“来,陪我喝两觥。 其实不必觉得愧疚,我孙儿心里想的什么,想做什么,是怎样的为人,我这个老头子最清楚。 阿词,随心而动便好。” 苏词苦涩一笑,随即跟着坐了下来,只是你这孙儿在你无知无觉的时候早就变了个模样。 两觥竹叶青下肚,苏词并不胜酒力,他时常喝淡酒且浅品,很少喝这样烈的酒,百般清醒克制,总怕酒后做错事说错话。 “这酒寡淡无味,做人总要轰轰烈烈才好。” “我想要的不过是醒来明月,醉后清风而已。” …… 只是从未醉过,又哪来的什么醉后清风。 这明月清风又何曾与自己相关过? 喉口火辣辣地疼,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苏词的意识逐渐有些不清楚了起来: 火树银花,人群熙熙攘攘,分不清是哪一年的上元佳节了。 苏词在苏老将军的陪同下与几个玩伴在护城河边放河灯。 “阿词,你的愿望不会又是成为大将军吧?”同伴们的取笑声有几分刺耳。 苏词彼时觉得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又有什么好笑的? “我爷爷是大将军,我爹爹也是大将军,我自然也是要成为世人敬仰的大将军护一方百姓的。”苏词昂着头回答他们,一副骄傲又自得的模样,仿佛只要他想,便一切尽在掌握。 只是没有人告诉他大部分人小时候夸下的海口都是实现不了的。 同伴们也有他们各自的理想,只是有些人记得,有些人忘了,记得的人多在挣扎,忘记的人声色犬马。 苏词偏偏自相矛盾,他以为他忘了的。 “阿词想成为将军的话,一定可以的。 毕竟你可是我苏谅的孙子。”苏老爷子那粗糙的手苏词并不喜欢握,他的言语从头顶传来,发顶也被轻轻地抚摸着。 长辈肯定的言语让小苏词略微不悦的心情立时平静了下来。 他想:他此生是要守山河无恙的。 后来呢?苏词常年不见父母亲,皇帝总是慈爱地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英雄,他们在做大事,其实他们时常牵挂你,只是为了国没办法再有多余的精力顾家。 父亲于自己而言,是值得敬仰的大英雄,苏词也想抵达父亲的高度与之并肩。 年岁渐长,苏词见的事情多了才明白所谓的英雄或许被人遗忘,成了那高位之上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苏词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又重构,或许他守不了这山河无恙,以后的挣扎只是为了在意的人。 祖父说:这个并不算好的太平盛世却是无数人付出性命也没能得见的。 苏词还是想守护,还是有底限。 或许也因为如此,苏词觉得有时候那颗不断跳动的心累极了,活着比死了要累。 “祖父,我不想当将军了,当将军要习武,日日闻鸡起舞那太累了。” “不想当便不当吧,步入仕途也是不错的选择,我们家也该出一个文臣。” “日后再说。” …… “祖父,我喜欢雅乐,我想当琴师。” “你知道什么人才去做乐师吗?” “我知道。” “你不要名声了,我们苏家也不要了吗?” “音律无错,我也并不高人一等。” “滚,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 “因为他是男子。” “那他心悦你吗?” …… 生在这个家里,苏词从未后悔过,他得到了最好的教养,也有着高贵的地位,他锦衣玉食,或许别人不记得了,但自己记得,自己的这些长辈们都是大英雄…… 或许是因为祖父从小的教养吧,苏词觉得他无论如何始终变不成林悯那样的人,可到底还是变了。 苏词给自己斟着酒,如牛饮般豪爽,眼神迷濛红着脸笑着告诉苏老爷子:“爷爷,我有喜欢的人了。” 又是一杯酒下肚,苏词将酒盏往桌上一砸,终是倒了下去沉沉地睡去了。 苏老爷子看向苏词的眼神微愣,下意识地朝人伸出手去最终却没能伸出去,只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起身告诉苏大苏小:“少爷醉了,带他回房休息吧。” 二人躬身应下,苏老爷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词的院子。 翌日,苏词酒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疼得紧,都道一醉解千愁,可这酒醒的滋味却是不那么好受。 苏词坐在床榻上揉着眉心额角,正当失神之际,窗子被打开,一阵清风吹拂而来,苏词才觉清醒了几分。 塌边已是跪了人,是平日里隐藏在暗处的影卫,此番出现必然是发生什么事了。 苏词方才松快了的心绪又提起了几分,沉声问道:“怎么了?” “回主子,宫中线人来报,不日前……”暗卫冷静的语调还是停顿了那么一瞬而后继续道,“胡族大王去世,其子继位……” “怎么会?”苏词的目光一瞬间的锐利,眼底更多了几分杀意看向塌边的暗卫,呼吸也跟着心跳一齐乱了。 不是说胡族首领身体康健吗?怎么死的那样突兀? “罢了,你先退下吧,容我想想。”苏词摆了摆手,收回了目光只觉得累及,在暗卫离去的那一瞬间又瘫在了塌上。 苏词醒来也并没有叫人来伺候沐浴更衣,只是闭眸深思,思考苏家的以后,以及这桩事带来的变数。 而后又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塌上坐了起来,双手紧握,神情无奈又带着几分绝望,苦涩一笑又将手往锦被上一砸。 是了,当年圣上将他的皇妹昭月公主远嫁胡族,说是永结秦晋之好,二八年华的少女嫁给了同她父皇同辈的人。 天家亲情淡薄,为了利益牺牲一些又算的了什么。 苏词原以为当初的那桩事皇帝是为了国家安定,可也或许想错了…… 按着胡族的传统,父亲去世儿子继承的可不止是家业,还有父亲的妻妾…… 苏词的眉心拧起,竭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心绪,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忍无可忍,起身将屋内的物件胡乱地砸了一通,气这天家亲情,也气这世道不公,气自己的无可奈何终究渺小…… 公主殿下又如何,他这世子爷又当如何?不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第32章 ,身为医者看惯了生死,我又怎么去救 游离是逃的,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长安,鬼使神差地等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在苏词的眉心落下的一瞬间才回过神来,不敢去看苏词的反应只有仓皇逃窜。 等到了长安城外才停了下来回头去望这座城,这座他起初并不大喜欢的城如今离开竟有无数的眷恋和舍不得。 方才惊觉他是喜欢长安的,因为苏词在这里。 只是今日做了这样逾矩的事,游离在心底不免生出几分苦涩来,之后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苏词,待人问起又该如何解释? 一切的辩驳都是苍白,到最后只有情之所至情难自抑而已。 等出了长安,才知道天下之大,除了这一座城竟再没有他想去的地方。 海东青传信来了,思及蓝楹也在江南,也不知有没有打听到她兄长的消息,心道:罢了,便回去一趟罢。 海东青传信无非就两件事:叫他回去亦或者叫他杀人。 此次属于前者,或许是庄主嫌他办事效率太过缓慢,怕自己在外边呆的久了心野了又想出了什么折腾人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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