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无声地笑了笑,这个小傻子只怕他没钱,却不知道入考场查得严,身上所穿衣物都要细细检查,这碎银子是带不进去的。 他找来一把剪子,小心地将小布兜沿着边缘剪开。云胡手艺好,针脚下得细细密密,要拿出这碎银子,倒还真废了他不少劲儿。 想起临考的前些日子,他多少有些紧张,云胡磕磕巴巴地安抚他,说考不中就接着考,再不济还能卖豆腐,反正现下家里有牛,他们磨豆腐下地干农活都比以前轻松了不少。 还给他看自己偷摸攒下卖香囊卖绣布的银钱,直说让他不要担心银钱的事儿,只管放心去考试。 谢见君侧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姣姣明月,脑袋里尽数是这小傻子的一颦一笑,想着想着嘴角不由得弯了弯,勾起一抹笑意。 夜深了,满崽睡下后,云胡便点着烛火打络子,皎白月色透过窗棂打落在炕上,谢见君睡过的地方空荡荡的,摸上去一片凉意,他叹了口气,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会儿担心县里东西太贵,谢见君舍不得花钱,一会儿又担心他万一考不中,心情失落,又乍然反应过来,不能瞎想,双手猛拍了两下脸颊,又逼迫自己想谢见君肯定能中,即便明日县试中不了,也能平安回来。 翌日三更天, 谢见君同宋然和卢笙简单梳洗后,踏上了考试之路。 县试是在县衙里,由大堂里搭几个简易的科考棚子,考棚均是为座北朝南的方向,最南边有东西两处辕门,以木栅栏圈之,分隔开来。 谢见君到时,县衙外乌泱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多数都是来送行或陪考的人,其中夹杂着叫卖吃食的小贩。 依着官吏的吩咐,脱了衣裳鞋袜,又拆了头顶的发髻,搜子上前来搜查他的全身,以防夹带小炒入场作弊,查看完这些,仔细翻过了他的竹篮,方可让他通行。 入大堂后,要先向主考官拱手作揖,以示尊敬,而后经点名才能进中厅,赵岭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他身为具保的禀生,须得同县官唱保,核对考生的身份。 被唱到名字的谢见君向前一步走,待证明身份无误后,再从书吏手接过考卷进考场,找自己的座位。 考棚下桌子都标注着座位号,谢见君扫了一眼卷子,按着上面的号找到了自己考试的位置。 这会儿还不能答题,考卷由牛皮纸袋密封,只等着衙役吹哨,方可启用考卷。 准备了这么久,终于做到了县试的考场上,谢见君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他将竹篮里的考具悉数都摆放在案桌上,趁着天还没亮,浅眯了一会儿。 再睁眼时,考棚里已经坐满了人,衙役巡场,给考生们分发热水。热水随时都可以供应,只要想喝招招手便是,但大家都只是抿了抿,润了润嗓子,毕竟,谁也不想在考试中途总往茅厕跑。 约莫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谢见君已然清醒过来,正忙着点水磨墨,只听着西侧传来衙役肃穆庄严的声音,“卷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发素纸两张以起草之用,唯题目及抬头字,考生不得将答案写于密封线外,违者作零分处理。”。 这些答题要注意的点,许褚早已提前嘱咐,来时,赵岭也絮絮叨叨说了好几遍,谢见君这会儿都能背下来了。 哨声一响,四周围都是奚奚索索拆考卷的声音。 这第一场为正场,凡答题工整且言语通顺者即可录取,谢见君没有太大的压力。又因着准备多时现下心里放松得很,他轻轻揭开纸袋,将考卷拿出来。 展开一看,是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另外还要默写《圣谕广训》约百字,所出题型同许褚所叮嘱的大同小异。 谢见君将四书题和五经题搁置一旁,先行默写起《圣谕广训》,这是他开蒙时许褚最先交于他的书册,近三年来诵读过数百遍,现下早已熟读于心,略一思忖就下了笔。 大抵是觉得这题最为简单,多数考生拿到考卷后,便也都开始下笔。 考场上一片寂静,只听着衙役来回巡视的脚步声。 谢见君默完《圣谕广训》,将答题纸搁放在一旁晾磨,这才看起另外两道题。 这四书题,取自《论语·泰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是孔子赞颂尧的句子,夸赞尧的德行深厚,仁爱天下,又有宏才大略,材雄德茂,得黎民百姓之爱戴拥护。 故而他在下笔时,务必要先对尧的丰功伟绩歌功颂德,进而要颂扬本朝君主亦有尧敬天爱民之品行,英明盖世之谋略,末了,还要表明自己愿为辅佐君主治国安民平天下而鞠躬尽瘁。后世这样的官话他一向信手拈来,倒不很费劲,只要记得不犯庙讳御名及圣讳即可。 他在草稿纸上列下自己一会儿答题的思路,转又看向第二道, 这五经题,出自《尚书·大禹谟》“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这金、木、水、火、土、谷,古时称之为六府,乃是天地养育黎民生灵之基础,为君之主,应当保天地和谐,保百姓安居乐业。这题倒也不难,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只要歌颂君主品德即可。 谢见君仔细打了遍草稿,理清思路后,正要往卷子上誊抄,身旁一书生冷不丁抽搐起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案桌上的书卷尽数被扯到身下,扬起的墨汁溅了满身。
第46章 谢见君想也不想,登时就扑身护住了身下的卷子和答题纸,只棉衣溅了些许的墨点,余光中瞥见,离倒地书生位置较为相近的考生也都纷纷扑在了自己的案桌上。 倒不是他没有同理心,临考前许褚和赵岭再三叮嘱过,一定要护好考卷,这考卷若是脏污了,此趟就算是白考了。 他苦读近三年,盼的就是能有个成果,若是因为墨汁误了考卷,怕是又要等上个一年半载了。 那倒地的书生口吐白沫,抽搐不止,俨然已是神志不清。瞧着症状,像是癫痫,谢见君暗自思忖道,大抵是太过于紧张,方才衙役刚吹完一遍哨,他便注意到这书生一直闭着眼念念有词,二月天冷得人直打哆嗦,这人竟冒了满脑门子的汗。 察觉到异常的衙役小跑过来,见状,连忙吩咐身侧的人去禀告县令,往年都有考生因着紧张焦虑晕倒在考场上,但像这样浑身发抖,不省人事的考生倒是没见着,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待禀告了县令,再做打算。 “你不管他的话,他会憋死的。”,耳边冷不丁响起温润的声音。 衙役循声望去,是一旁同场县试的考生。 “别多管闲事,此事自有县令大人定夺,杏林苑就在不远处,大夫一会儿就能到。” “等不及了,他会憋死的。”,谢见君重复了一遍,将案桌上的腕枕递向衙役,“你把他衣领和衣扣都解开,将这腕枕垫在他脖颈间,让他脑袋偏向一侧。”。 说着,见衙役伸手要去掐那书生的人中,他忙不迭制止道,“别去掐他的人中,也别去按住他的身体,你可以探探他呼吸是否平稳……” 衙役被喝住,怀疑的眸光落在谢见君身上,深深地打量了他两眼,略一思忖后,还是接过了他手里的腕枕,半信半疑地将腕枕垫在书生脑袋后面,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人还喘气。 约摸着一盏茶的功夫,书生抽搐的身子稍稍安稳下来,虽不见清醒,但也瞧着比方才好些了,杏林苑的大夫提着药箱及时赶到,同其他几个衙役将书生抬出了考场。 “别乱瞟了,看好自己的卷子。”,衙役一声呵斥,几个看热闹的考生纷纷垂下脑袋,再不敢凑热闹。 谢见君收回心思,复又拿镇纸将考卷在案桌上铺平,被一场变故惊扰了思路,他不得不重新捋顺起来。 衙役将腕枕抵还给他,缓缓开口道,“好好考,别误了自己的前程。”。 闻声,谢见君一怔,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多时,衙役在考场中穿插着送热水和吃食,他草草垫了垫肚子,歇息了片刻后,便将记在草稿上的要点稍加润色,一气呵成,誊抄在考卷上。 他抬手示意要交卷,衙役前来收走了他的草稿纸,盯着他把考具收整进考篮里,确认无误后,才陪同他一并将考卷递交给县令。 律法规定,不可当面阅卷,故而县令收下卷子,便将其搁置在一旁,朝谢见君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衙门口已然有几个先交了考卷的考生,只待凑齐了人数,衙役才开门放排。 谢见君碰巧同卢笙一道儿放排,刚出了衙门口,卢笙就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方才被抬走的书生,忍不住一阵唏嘘,谁都知道,此趟若是没考成,这书生便是要再等上一年,一年光景,足够改变许多事儿了。 “不过,谢兄,你可真厉害,换做是我,那般情形下,甭说是救人了,就连答题我都得缓上好一会儿呢。”,说起谢见君救人之事,卢笙眼眸微微发亮,难掩崇拜之意。 “卢兄过奖了,只是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罢了。”,谢见君谦逊回道,只是搭把手说句话的事儿,承不了这般盛赞。 “谢兄太过谦虚了,不知谢兄答得如何?”,叨叨完书生的事儿,卢笙谨慎问起考试,他碰巧坐在谢见君的后方,正好能看到他答题时的从容模样。 “尚可。”谢见君淡淡道,不到成绩出来的时候,他也不能确保自己考得如何。 “我瞧着你下笔可稳当了,不像我,明明都打下了草稿,往考卷上誊抄时还是磕磕绊绊,你都不知道,那衙役吹哨的时候,我紧张坏了,一开始还总打嗝,旁边的书生还笑我咧。”,卢笙这个话痨子,刚考完第一场,兴奋劲儿还未消,闲不住嘴,拉着谢见君好一通聊。 赵岭唱保后,便同其他陪考的人都等着衙门外,见卢笙絮絮聒聒地同谢见君走出来,连忙迎上前去,问了问考试的情况,谢见君如实回答,说辞同卢笙问他时无异。 卢笙藏不住话,当即就跟赵岭绘声绘色地讲述谢兄如何在考场上临危不乱,救他人性命的光辉壮举。 谢见君听着一阵扶额,暗忖卢笙不去说书,真是浪费了他的口才,平平淡淡一件小事儿被卢笙一通“添油加醋”,即便他身在其中,也不免怀疑,卢笙嘴里这个“顷刻间救书生于危难之际”的人是不是自己了。 大抵赵岭也晓得自己这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何种德行,当下便一脸嫌弃,叫他把心思放在科考上,别成日里老往那茶馆里钻。 回身,他用力地拍了拍谢见君的肩膀,却是什么都没说。那会儿见着有考生被抬出来,他只瞧了瞧不是自己的学生便松下心来,不成想竟是跟谢见君扯上了关系。他扪心自问,如若是自己,在那般情形下,他未必能作出牺牲自己科考时间,成全他人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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