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玩吧,别走远了,一会儿咱们就往回走了。”想着这小崽子跟着他和云胡也忙了一天了,谢见君将他胳膊上捡满了麦穗的小竹篮接过来,顺手摘去他身上的碎麦秆子。 得了应许,小满崽眼底蓦然亮起一束光,他兴冲冲地拽上小山,头也不回地往池塘边跑去。 “还真有精神头。”谢见君望着满崽蹦蹦跶跶的背影,羡慕地嘀咕了一句,他可真是要废了。 转头看云胡还在往车上捆麻绳,眼见着他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还垫着脚一跳一跳地伸长了胳膊,想把麻绳从板车这头扔到那头去。 “我来吧,你帮忙扶一下车子。”谢见君锤了锤腰,接过他手中的麻绳,顺着车头将卷成团的麻绳丢了过去,同云胡俩人来回缠了好几遭,将麦子捆得结结实实。 “歇、歇会吧。”,云胡也累坏了,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喘出一口粗气。 谢见君后背的衣衫已被汗透,黏黏嗒嗒地糊在身上,浑身像是被炎热与潮湿包裹起来,连呼吸都变的困难,他接过云胡递过来的水囊,“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 地垄间一点风都没有,直热得人烦躁不已,恨不得冲进池塘里好好地泡上个把时辰,祛祛身体暑气,就连谢见君都不免怀念起后世的空调和风扇来。 那会儿他和见宁从外面疯玩回来,爷爷就从井里捞上冰着的西瓜,一刀切成两半,他们俩捧着冰凉的西瓜坐在风扇前,一面看着动画片,一面啃着甜滋滋的红瓤西瓜。现在想来,那时的闲适日子别提是多么惬意了。 他摘下草帽,给他自己和云胡一道儿扇着风。 太阳西沉,灼灼余晖给麦田也染上了一层金黄。 他犹自盘算着,再有个四五日,麦子就能收完了,到时候脱了粒,赶着天好晒干了装进麻袋里,什么时候家里缺了粮食,就拿到村里磨坊那儿去磨成白面,平时烙个饼摊个煎饼添上几勺,吃起来味道更香。 起风了,吹动着麦田如海浪一般滚滚翻涌起来。 身侧靠在树干上的云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眯着眼眸,享受着风吹来的阵阵凉意,柔软微薄的唇瓣一张一合,“终、终于有风了、凉、凉快了。”。 谢见君歪头瞧他,少年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好似田埂间的一簇簇娇嫩的太阳花,软乎乎的,应该很好捏……脑海里乍然蹦出这么个念头,他自个儿不由得闷笑起来,连肩膀都跟着起伏抖动。 一旁挨着他的云胡肩背绷得挺直,一双剪水秋瞳瞪得溜圆,还当是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惹得谢见君笑得这般不能自持,但他也不敢开口问,只茫茫然抬手摸了摸鼻尖,跟着他憨憨傻乐呵起来。 “着火了!着火了!”地垄间冷不丁传来急促的吆喝声,听上去像是个孩子的动静。 谢见君笑意僵在了脸上,他猛地站起身来,循声望去,果然见滚滚白烟直窜天际,“坏了,满崽和小山好像去那边儿玩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喃喃了一句,嘱咐云胡看好东西,跟着大伙儿一道儿往着火的地方跑。 火蹿得急,又因着有风,片刻功夫便将麦垛吞噬干净,好在着火的地方挨着池塘,大家手忙脚乱地拎着木桶,提着戽斗,从池塘里打了水,约摸着一刻钟才浇灭了火。 回头见四个孩子灰头土脸地并排齐齐地站在一起,满脸都写着“完了,惹事儿了”。这下子可倒好,纵火的“真凶”连查都不用查,准是这几个熊孩子干的。 大虎爹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揪住大虎的耳朵,一耳瓜子将他扇翻在地,吓得站在大虎旁边的满崽打了一激灵,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整个人要钻进地缝里去。 “哎,大虎爹,你这是作甚?吓着孩子了。”林叔立时上去拦,将地上的大虎拽起来,拉到自己身后。 今个儿被烧掉的麦垛是他们家的,本想着图个方便,割下来的麦子先堆放在这儿,晚些再垛到板车上去。 大虎几个孩子在这儿玩时,他也瞧见了,只寻思几个半大小子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没得去管,谁知竟然起火了。 他嘴上虽劝着大虎爹消消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只心里还有些心疼,他和松哥儿天没亮就过来了,一直割到现在才喘口气歇歇,这一把火,一整日的收成算是都打了水漂了。 松哥儿倒是没生气,摸了摸这几个孩子的脑袋,温声安抚道,“都吓坏了吧,没事。”。 “松、松叔、林叔、对、对不起。”满崽吓得哆哆嗦嗦地道歉,眼神不住地瞟向站在不远处的谢见君。 “没事、人没事就行。”松哥儿笑了笑,拍拍满崽的肩膀。 谢见君冲满崽招招手,将人带到自己跟前,正想要开口问问怎么回事,云胡和柳哥儿不知哪得来了消息,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跑得着急,气都没喘匀和,云胡便急不可耐地问起,“咋、咋么了?”。他正守着麦垛,听柳哥儿说着火的地儿,有人瞧见满崽和小山了,忙磕磕绊绊地拜托福生娘帮忙照看下板车,俩人伴着一起跑过来。 “满崽,怎么回事?”,谢见君将满崽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瞧着没有被火撩到的地方,才松下心仔细询问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和一些。 满崽左看看明显吓得不行的小山和小石头,右瞧瞧还没回神的大虎,灰扑扑的小脸扑簌簌地掉着泪珠,连声调都带上了颤音,“我们钓了鱼、二柱说想吃烤鱼、生起火、有风、风吹走火苗,把麦垛子点着了。” 他说的语无伦次,但谢见君还是听明白了,只是小满崽嘴里说的二柱,他环顾了一圈,没见着这孩子的人。但先不论这个,给人家麦垛烧得一干二净,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心里合计了下大致要赔偿给林家的数,还没来得及开口,松哥儿冲他摆摆手,转而看向帮忙灭火的众人,“今个儿我和我家夫君谢谢大伙儿了,多亏有你们在,这火才能浇灭的这么利索,实在是感谢。” 本着是凑热闹的念头过来的人,顺道灭了个火儿,被林叔和松哥儿现下好一通谢,都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又觉得眼下时机不合适,纷纷打着哈哈离开了。说到底这事儿跟自个儿也没关系,烧得又不是自家的麦子,也不是自家孩子。 人群渐渐散去,四个惹了事儿的崽子连同各自的家里人却像是约好了一般,谁都没动,各自心里都琢磨着这事儿怎么收场,却只见松哥儿大手一挥,“不妨事,都回去行了,地里还有这么多麦子呢,少了就少了,权当是破财消灾了。” 松哥儿话是这么说,谢见君却不能权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只池塘边人多嘴杂,他跟云胡也得商量商量,故而带着满崽,先行拜别了众人。 一路上,谢见君一语不发,沉默着推着垛满麦子的板车往回走, 身后惴惴不安的两个小尾巴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好不容易熬到回了家,卸下麦垛子来。 云胡壮着胆子,颤颤地将冷着脸准备进屋的谢见君伸手拦下,干巴巴地劝抚道,“你、你别生气、咱们、咱们给林叔、赔钱、”。 谢见君的确有些生气,得亏现下风不大,林叔堆得麦垛子不多,否则照那会儿瞧着的火势,来不及扑灭的话,一准得烧红半边天。 如今天干物燥,麦田四处都是割下来的麦秆,到时候火势蔓延过来该如何是好?满崽四个孩子又如何能逃脱掉这燎原的火? 越是细琢磨,心里先前压下的怒气越是止不住地往上翻涌。 但云胡这般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怯生生地望着他,他还是尽量压了压火气,微微低头,眸光与小少年视线齐平,温声安抚了他一句“我没生气,别害怕。”。 卧房里, 小满崽忐忑地站在炕边,垂眸盯着自己的布鞋,只听着门帘掀动的声音。 谢见君没进门,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门槛边儿,沉着脸,几乎微不可见的脸上没有丁点笑意。 小满崽自知做错了事儿,耷拉着脑袋,手指紧抠着衣角,愣是不敢上前撒娇。 压抑沉寂的气氛令人坐立难安,云胡老老实实地站在角落里,分明惹事儿的人不是他,却连他都变得无措起来。 谢见君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才冷冷开口,“二柱去哪儿了?” “一起火,二柱就跑了。”,满崽极小声回话,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似的。 “那你们怎么不跑?”谢见君继续追问。难怪他到时,没见着二柱那孩子。 “把林叔家的麦垛点着之后,大虎去喊的人,我们没敢走,阿、阿兄说过,做错事儿不能逃跑。”,说这话时,小满崽忍不住抬眸瞧了瞧谢见君的神色,见他依旧是绷着脸,面无表情,骇人的很。 小家伙愈发忐忑,心里似是装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 然则谢见君心头窝着的火,却因着满崽这句话,瞬时被浇灭了一半,他的确是这么说过的。 他用力按了按眉心,云胡几乎以为他要发火,悄悄将满崽往自己跟前拽了拽,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寻常孩子挨顿揍都算是轻的,却见谢见君只是微微叹了一声。 “知道错了吗?”,声音勉强还算是温柔,说话倒是严苛得很。 悬在心头上的那把刀轰然落地,小满崽和云胡不约而同地都喘了口气,好似紧裹在身上的网骤然消失,连呼吸都顺畅起来。 “知、知道错了、”俩人口径一致地齐齐认错,云胡抬眉看了一眼谢见君,瞧着他冷肃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不动声色地将满崽又往自己身后拽了拽,几乎整个人都挡在他面前。 这点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谢见君的眼睛,他抬步走近二人,手指轻蜷,敲了敲云胡的额头,略带无奈地嗔怪道,“你就护着他吧”,语气早已不似先前的严厉。 ———— 晚些,谢见君带着满崽去了一趟林叔和松哥儿家里,他已然知道火是二柱点的,其他几个孩子只帮着捡了柴火,满崽在这事上不会骗人。 但晌午时候,大伙儿都看在眼里,烧人家麦垛的事儿也有满崽的一份。 他同满崽一起,给林叔和松哥儿躬身行礼,好好地道了歉,又从衣袖里掏出原本就备好的银钱。 林叔说什么也不肯要,架不住谢见君坚持才勉强收下,心里却是对这谢家小子生出了几分赞意。 他和松哥儿辛苦劳作了大半年,一把火就烧掉了小半收成,这事儿放谁身上都心疼得不得了,但说起来,满村都是邻里乡亲,他们张不了要钱的这个口,谢见君来前,他和松哥儿都做好赔上这小半年收成的准备了。 眼下,热乎乎的银子揣在手里时,他这心才满当当地踏实下来,他原本盘算着,收完麦子卖了钱,带松哥儿买上两条鱼几吊肉,回他娘家一趟看看老丈人呢,这下家里的余钱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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