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红尘苑的别处不同,这是一个煞风景的地方。 除了石桌石凳与临时固定兵器的架子,并没有其他惹眼的摆设。 院落四角古旧的花坛与脚下冰凉的地面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应是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来的不是时候吧。 若是春天、夏天、秋天定能欣赏到别样的美景,但数九寒冬,就只能仰头望白雪落满孤院了。 大约是阮阁主平时亏心事做多了,天都不肯遂他的愿。随着白雪一同落进院中的,还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阮棂久蓦地回头,七丈之外,站着一个血人。 他怔然愣了愣,盯着那浑身是血的人,不由蹙紧了眉头。 该来的总会来。 长剑出鞘,阮棂久波澜不惊道:“来吧,让我领教一下,十招之内取我性命的高招。” 唐少棠闷声道:“……找到你了。” 只见他转腕出剑,寒光割开自己血肉的同时,迷茫的双眸霎时清明,他挥臂抖落剑尖殷红,携步一闪而出。 凛凛锋芒破空,七丈之遥一瞬紧缩,长剑劈开阮棂久眼前的风雪。 兵刃相交的刹那,两柄青锋碰撞出绵长的悲鸣。 阮棂久只觉一股浓重的血气将周身笼罩,眨眼就瞥见唐少棠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以及微红的眼角,他转眸闭了闭眼,腾空的左手覆上握剑的手背,一施力,剑气迸发,他旋身提剑,硬生生地以千钧之力挑开唐少棠的剑,连带着将人逼退数丈。 唐少棠片刻不歇,执剑再出。 须臾,两人已过数招,一尘不染的雪地渐渐浮现出纠缠的脚印,以及零星落血如残梅凋敝。 唐少棠:“……” 这是他第一次练剑的地方。 他的师父就是在这里手把手教会他如何握剑,如何出剑。 他在这里度过二十余年的春夏秋冬,见过每一株花开花落,他与树干比过高,在草丛里寻觅虫鸣…… 这里的每一寸风景,都带着他从懵懂孩童长大成人的印记。 这里……是他的心。 唐少棠的招式逐渐涣散,凌厉却分毫不减。他转肘摆剑,劈上阮棂久的脸。阮棂久躬身闪避,却发现悬在头顶的剑似乎慢了一拍方才扫过原先的位置。 阮棂久疑惑未消,抬眸就从对方眼底看出来同样的困惑。 阮棂久:“……” 唐少棠:“……” 二人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同时愣神,又同时醒神。 阮棂久想起来了。 曾几何时,他似乎说过这么一句话。 ——先说好啊,以后要是跟我打,可不能打脸。 他一时之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没敢窥看唐少棠此时的表情,只想立刻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厮杀。眼角的泪痣晃过不详的血红,他雷霆般出手,并指接下对方刺来的剑刃,凝神聚力,转腕将之寸寸折断,反手就击出一掌。 本就虚弱不堪唐少棠正面挨下阮阁主五成内力的一掌,不敌。 他被击退到枣树旁,体力不支,跪地吐出一口血,仍不肯收手,以残剑支地,倔强地仰起头。 一声冷漠的话刚好落在头顶。 “没人告诉过你,你杂念太多了吗?” 唐少棠内息紊乱,横剑就是拦腰一斩,却只擦过阮棂久的虚影。阮棂久毫不费力的向后一撤就轻松躲开了斩击,正要开口嘲讽对方的垂死挣扎,又一道剑光从相反的方向自上而下斩落。 阮棂久:“?!” 他蹲身打了一个滚,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这突如其来了一击。惊骇之余,他注意到唐少棠此刻已经换了握剑的手。 阮棂久:“……” 原来如此。 一剑不成,竟能瞬间转手递剑再出。 出招快且流畅,若不是因为中了蛊毒外加失血过多,几乎是个无懈可击的杀手。 见唐少棠仍不死心地掷剑而来,他回身一纵跃上了墙檐,抬手往虚空中一抓,一团黑色雾气如有生命般顺着他指尖所向,缠绕上唐少棠的脖颈。 阮棂久无可奈何地望着雪地里摇摇欲坠的身影,心道:一只蛊虫弄不晕你,十只,百只,总可以了吧。 果不其然,早已失血力竭的唐少棠根本无从躲避,终于缓缓向后坠倒。 下坠时,细雪依旧悄无声息地在从眼前絮絮落下。 他恍惚又困惑地伸出手,接下一片雪。 他想,雪为何不是毛绒柔软,而是这般冰冷刺骨。 阖眼之际,他终于在冰雪的包裹下明白。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雪。 …… 阮棂久始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唐少棠倒下,杀气尽散。稍许迟疑后,他便打算跃下墙头查看,可他脚步未抬,突觉脸上一热,一滴鲜红粘稠的液体在脚尖。 “?” 他抬手摸了摸,是血。 他分明躲过了唐少棠掷来的剑啊。 他在愕然中回头,目光找寻片刻后瞥见身后的墙面下正躺着一根折断的枯枝。 枯枝上尤染着热血。 阮棂久:“……” 掷剑的同时还折了枯枝补招? 他惊叹于唐少棠身处绝境时的反应,叹了口气,负手飘下墙头缓步走向唐少棠。 “说好的不打脸呢?还挺有脾气……” 他蹲身探了探对方的颈脉,探得对方脉搏微弱却稳定的跳动后松了口气,扭头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咳累了,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索性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 他双手支着身子,望向白茫茫的天空陷入沉思。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 感谢在2021-07-24 21:44:42~2021-07-27 22:1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nrz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归处不是家(14) 暂时安置好了唐少棠,阮棂久臭着脸围着霓裳楼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脸色始终十分阴沉。蓑衣翁派出去巡视四周的手下见了阮阁主这副心情不佳的模样,纷纷心照不宣地识趣回避。他们不愧是江湖情报贩子出身,东躲西藏保命的功夫堪称一流。阮阁主一路绕了三四圈儿,硬是没能“偶遇”一个能怼能迁怒能甩脸色的人。 阮阁主心里郁闷,找不到活人欺负,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后院温暖大棚里闭眼休憩的鸽子。 “咕……咕。”笼子里养得白白胖胖的鸽子们爱答不理地睁着豆大的眼珠,歪着脖子瞅着这位两手空空的不速之客。 阮棂久:“……” 听曲娟娟说唐少棠小时候还喂养过鸽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那个把它们喂胖的罪魁祸首。 阮阁主看鸽子看出了不为人知的乐趣,竟这么一言不发大眼瞪小眼的消磨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十文寻着踪迹找来,两眼发光地盯着鸽子劈头就问: “好吃吗?” 阮棂久:“……” 果然是他带大的,像他,合情合理。 阮棂久斩钉截铁地回了句“不好吃”,扭头就要向十文询问来意。这一扭头,险些晃瞎了老眼。 向来身着黑衣,只会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幽魂煞神似的十文,此刻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一匹一匹叠在肩头,像是刚打劫了整条街的奸商富贾后满载而归的小土匪。 十文举起挂满金戒指和宝石链子的手腕,向身后的方向指了指,说。 “老头找你。” 阮棂久想了想,问:“……蓑衣翁找我?” 喊蓑衣翁的头头老头,真不客气。 十文点了点头:“对。” 他点头的时候,插了满头的玉簪朱钗松松垮垮着耷拉下来,摇摇欲坠的,看着惨不忍睹。 阮棂久问:“你头上身上戴的这都是什么玩儿?” 十文理直气壮道:“值钱,要带回去。” 阮棂久:“……” 怪他,怪他不止一次跟十文抱怨过无寿阁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阮棂久替十文摘下脑袋上插得歪歪斜斜的发簪,放在他手心,道:“不用偷拿,都是我们的。” 十文:“?” 阮棂久:“蓑衣翁开的价,人归他,东西归我。” 他回望了一眼大棚中悠闲自得的鸽子,留下一句“你玩,我去会会他”后便大步离去。 可才走了两步又挠着脑袋回头嘱咐:“鸽子别杀,不能吃。” 阮棂久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地管鸽子的死活。霓裳楼已毁,这群无主的小东西早晚会饿死。他只是莫名觉得,不想再主动夺去某人回忆里事物了。 …… 霓裳楼的地牢建得朴实无华,一条漆黑幽深的石路通到底,两侧排列有序的全是刑房和刑具,囚徒越往后越是心惊,毕竟这路还没走完,已经把诸多酷刑看了个遍,免不得反复想象在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何种人间地狱。 蓑衣翁把阮棂久约在这个地方见面,自然不是把他当囚徒来威慑,而是请他来亲眼见证拷问的结果。 踏进牢房的刹那,阮棂久一眼就瞥见绑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婵姨。人已经废了,连面容都血肉模糊地难以辨认,但脸上不知为何还挂着笑,略带讽刺的笑。 蓑衣翁递给阮棂久一张血抹的地图,道:“这便是妖女们所招出的霓裳楼各地据点,以及金银财宝的所在了,老朽已让十文小兄弟先去看了眼宝库,不知阮阁主是否满意?” 阮棂久扫了一眼图,蹙眉接下后道了一句“知道了”转身就要走,却听得一声凄厉尖锐的笑声,又似是从破损的喉咙口摩擦出的呜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分骇人。 阮棂久和蓑衣翁同时驻足听了片刻,方才辨识出对方所言的是: “是你要杀我?” 闻言,阮棂久还不曾开口,蓑衣翁却莫名被激怒,恶狠狠地踢断刑架将人猛地摔在地上,眼底尽是阴蛰之色。 他一字一顿道:“是我要杀你。” 婵姨顿了顿,朝着蓑衣翁的方向吐出一声混沌不清的嘲讽:“好个蓑衣翁,竟成了无寿阁的走狗。” 此话一出,蓑衣翁斗笠下阴沉的面容忽然肉眼可见的变得扭曲,许是没料到对方竟然不曾认出自己,他手持着刑具,在原地佝偻着背茫然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功夫。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靠近牢房内的火把,用染血的木棍渡了火星,单手解下蓑衣斗笠,绷直脊背,挺拔地站在自己的囚徒面前。 火光照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给他残酷的薄唇染了一层暖色,可他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 “妖女,给我看清楚了,杀你的人是谁。” 他伪装的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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