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能做到。私心战胜了理智,他偏偏选了这个最致命的问题——你是否就是阁主本人? 因为他实在太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了,又或者他其实是太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唐少棠想。 阿九可以是无寿阁的任何人,哪怕别有用心、另有所图,他都可以坦然接受。他已经不是个天真无知的幼子了,他明白人情复杂,以自己的境况,配不得别人无条件地温柔相待。 霓裳楼的楼主,师父婵姨,乃至曲娟娟……他们对他的宽容与亲切,都是有条件的。或是要他当一柄杀人的剑,或是要他言听计从,或是要倚靠他完成逃离时最后一次断后。 他从小就听说这世上唯有父母,才会因天性而无条件包容并喜爱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不争气做错了事,也愿意宽恕教导不离不弃。但他没有这份幸运,也自认不值得这份幸运,所以他可以理解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平白无故地待他好。 但有条件有前提是一回事,处心积虑的预谋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阿九是无寿阁阁主,是那个从一开始就高高在上的设局者。 那他此行所经历所感受到的一切美好,不都成了一场蓄谋已久的逢场作戏吗? 唐少棠忆起阿九方才挑衅的态度,且最终也不愿直面他的问题,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突然觉得胸口略略发闷口干舌燥,于是伸手去抓茶壶,顿觉手里一轻。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身边的两位婢女已经许久没有添过茶水了。 唐少棠:“?” 这些是他师父婵姨手下的婢女,平时不至于这么马虎。 他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冷静地环顾四周,凭借练武之人的敏锐,他立刻就察觉出这两位婢女的体态处处透着紧绷与警惕。二人的立足之处也同样选得相当微妙,一人在窗侧,一人在门边,恰好能将自己的出路堵得死死的。 唐少棠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师父不是派她们来引路,是派来拖住他的。 为什么? 唐少棠心头一跳,霍然起身。 师父是发现了曲娟娟尚在人世,还是打算亲自对阿九下手? …… 送走了十文与阮成济,阿九于深夜的兰萍县漫无目的地徘徊,走着走着便越了城墙出了县门。 已过三更时分,县外的夜市业已收了摊,只留下一地冷冷清清的霜华与行人匆匆而过的脚印。方才高悬天际的月牙儿现如今也躲进了从四方聚拢而来乌云里,不见了踪影。 阿九继续朝县外漫步,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兰萍县外的夜市分了南北两头,由一座新建的木桥相连。这木桥造得朴实无华,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来历与可为人说道的渊源。直到数年前从江南来了一对私定终身的小情侣,夜夜上这桥头吟诗作对恩爱非常,引来频频注目,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顺道给木桥取名为乌鹊桥,说是化用了七夕鹊桥的典故,来纪念二人至死不渝,连神仙都无法拆散的情与爱。 只可惜两人在兰萍县只逗留了短短数个月,桥上就再没人见过他们成双入对的身影。有人说,这小两口命苦,给权势滔天的家人发现了,生生被拆散捉了回去。也有人说,这两人命好,虽然早被柴米油盐耗尽了感情,只要通知家里来接人,就还能回家各自过他们的富贵日子。 不管真相如何,世人偏爱信了前者。从此以后,这座桥上就常常有爱侣结伴而来,牵手而归。 周边的小摊小贩瞧出了其中生意,开始吆喝起了出售同心锁的买卖。添油加醋地说是只要在桥头扣上一把同心锁,就能锁住一世一双人。 若是嫌一世不够,非要锁上生生世世也不是难事,不过就是破点财,多买几把锁呗。 这些个情情爱爱的故事,是阿九先前陪着范骁给嫂子挑礼物时听小商贩们絮叨的。旁人听来,或许是浪漫迤逦,可到了阿九耳中,却仿佛是个恐怖的怪谈。 他不得自由多年,对于锁这个物件天生没有好感,更何况一段锁定的关系。 他摇头叹息,好好的两个人,过着不一样的人生,为何非要绑在一起互相拖累呢?他抬手覆上自己眼角的泪痣,估摸着自己的状况,想了想还是自己将来的情况比较不妙,谁若是不幸跟他锁了,那才真是抽中了下下签。 夜风寒凉,阿九托腮伏在桥头,听风吹过铜锁奏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蓦地,他站直了身子,冷眼望向桥尾。 今夜的风微凉而轻柔,撩拨一下行人的发梢便罢了,可吹不动这一桥沉沉的铜锁。 …… “公子深夜独坐桥头,可是在等有缘人?” 娓娓绵言细语,随风而至。 一双纤纤玉足踩着缥色丝履婷婷落在桥头,带起那一袭碧玉轻纱微微浮动。说话的女子眉目含情,双瞳剪水,系面纱,抱琵琶,周身暗香萦绕,吐气若兰。 好一个绝色佳人。 只是这暗香…… 阿九眉头微蹙,抬手拧了拧鼻尖,心道:好浓的落花意。 他眼角的余光缓缓探进周遭的夜色,似在判断眼前的女子究竟还带了多少人跟随,嘴上却已经斩钉截铁道:“我等不等人不好说,但我与你肯定没缘分。” 女子偏头轻笑,道:“怎地会无缘,公子与我那徒儿,不是有缘的很么?” 阿九蓦然抬首:“谁是你徒儿?” 他嘴上虽装糊涂,心中却有了眉目,她就是唐少棠的师父? 婵姨并不作答,只见她弹指拨弦,不过铮铮两声清响,桥头铜锁俱颤,在她指间流淌的不是清音妙曲,而是断魂之音。 “这位夫人,您自己都说夜深了,却还在这儿拨弦弹曲,是要吓人还是吓鬼?” 婵姨莞尔一笑,道:“那就得看公子是人还是鬼了。” 阿九:“我当然是人。” 面纱后的人闻言微微俯身,似是觉得十分好笑。 “我可从不知道原来无寿阁,还能养出人来。” 说话间,婵姨指间未歇,一首断命绝脉的杀人曲,仍是一节接一节,层层荡漾而来。 阿九运功护住心脉,留出五分功力应对,斜倚着凭栏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女子。 “你大约是个美人,还知道无寿阁,又这么杀气腾腾的,你是霓裳楼的?” 婵姨嗤笑道:“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我是什么人,你纠缠我徒儿的时候,就不曾打听过?” 世上哪来那么多缘分与巧合,不过是有心人刻意为之罢了。 “你徒儿?你是唐少棠的师父?” 婵姨轻叹一声,道:“公子非要与我演这一出?” 阿九自顾自东拉西扯:“慢着,你说我纠缠他?”竟说着说着还动了气,“他这么跟你说的?我还说是他纠缠我呢。” 论强词夺理,阿九有经验。 婵姨无奈地轻轻摇头,一对流苏耳坠微动,依旧是风情万种。 “罢了,公子既然不肯好好说话,便住口吧。” 她杀气陡升,揉弦的手微滞,倏忽一转腕,反手扫弦掀起一记扣人心魄的清音,势如惊涛巨浪。 乌鹊桥栏上相扣不离的铜锁在互相碰撞中激荡出重重叠叠的刺耳悲鸣,仿佛正为自己随时可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命运而陷入无可逃离的凄惶不安。 ---- 作者有话要说: m(o_ _)m,打斗场面卡死我了。 —— 评论区有问唐少棠的少第几声。我在这边也说一下。 是第四声。 至于为什么是少…… 我要是起名唐小棠不就一下子暴露了自己是个起名废? 前面好像还有人猜过阿九的名字,恭喜你你也猜对了我就是写初见剧情时候用到了灵柩所以随便起的! --
第65章 归处不是家(3) 阿九纵身跃上桥栏,蜻蜓点水似地沿着木栏杆倒退了几步,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么贵重,你要杀我?” 婵姨素手撩拨着丝弦,弦音荡出腾腾杀气,拨弦的人儿却依旧是明眸善睐,流转动人。 “公子说笑了,我若不是来杀你的,难不成是来给你弹小曲儿的?” 阿九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道:“啧啧。杀了我,你可就不会知道——” 话刚开了个头,后半句就被一片吵杂的脆响淹没。婵姨指下流淌出断魂之曲,忽高忽低的旋律如一柄巨锤,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心脏,瞬间激起丈高的水花。木桥应声断裂,成千上百把铜锁铛啷啷地背负着沉重的期许与誓言沉入河底。 桥上的人儿却不见了踪影。 婵姨:“!?” 她先是闻到一股浅香,似曾相识。乍闻之下,会觉得它十分接近落花意的气味,却又难以名状的截然不同。 随即,她辨识出了这种奇异的暗香。 原来她是闻过一次这个气味的,在另一个无寿阁中人身上。当时有人告诉她,这是一种骨香,也是尚未剥离宿体的蛊香。与落花意不同,这抹若有若无的淡香对活着的宿主没有任何好处,唯有宿主死了方见效用。它的香味也是这般,极淡,似有若无,平时不易被人察觉。 除非—— 近在咫尺。 “我都不戴面具了,你戴什么面纱?”冷冽的嗓音抵达耳畔,方才还在桥头嬉笑的人,此刻已经欺近身前,探手欲揭下她面纱。 婵姨迫不得已停止了弹奏,一手仍抱着琵琶,腾出另一只手来与阿九过招。 阿九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逼得她暂时化攻为守。她虽暂时落了下风,却不忘言语反击。 “公子难道不知,随意揭女子的面纱,可是登徒子行径?” 冥色入眸,阿九收敛了笑意,讽刺道:“我知啊,敢问夫人您又是否知道,落花意的香粉香膏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婵姨眉头微蹙,却没有接话。 嘣弦之声惊破阑珊冬夜,阿九的五指攥紧琵琶四弦,任由震颤的丝弦割破掌心却浑然不觉。他一字一顿道:“你带着满身落花意的恶臭出现在我面前,还跟我谈失礼?是我失礼,还是你失心疯?” 婵姨瞳孔微张,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色。然,惊诧一晃而过间,她已经重新挂笑,花容绽笑。“公子何必动怒?”她抬手向后做了个曲指下令的手势,徐徐道:“你不过孤身一人,能奈我何?” 四道绫罗丝缎裹挟着霸道的劲力以长虹之势贯穿靡靡夜色,又如丝竹软藤般缠上阿九的四肢。 阿九:“……” 埋伏在暗处的人总算出手了。 他冷笑着拧身向后飞掠,硬生生将潜藏在暗处的四人扯了进战局中心。那四人皆是婵姨的手下,被阿九这么顺势一带,一个个重心不稳地踉跄了几步,持着绸缎的手却不肯松懈,反而顺着阿九的动作,一齐斜空翻身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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