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得小时候,他常与同期的同伴结伴去厨房偷菜来腌、肉来卤,偶尔生个火烤上一烤,边提心吊胆地避开霓裳楼的大人们,边偷偷摸摸地妄想着以后。只可惜,所谓的以后,并没有平等地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记忆里嬉笑鲜活的人全都不知不觉消失不见,只留下他一人食不知味。 唐少棠神思飘忽,不自觉地要点头,却莫名感到一阵恶寒,脑海里浮现霓裳楼主居高临下的身影,回忆里的人儿随之被若隐若现的香气笼罩,最终在迷雾里模糊了面容。 唐少棠的思绪也就此被生生截断,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停止了无意义的回想,继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阿九:“?” 不会? 曲娟娟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愿意? 是不乐意给我们下厨? 还是…… 阿九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一言不发地盯着唐少棠。 唐少棠蹙起眉头,从阿九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品出一种无言的压迫,仿佛自己的谎言在这个人面前早已无所遁形。 他偏过头,避开阿九的目光低声道:“我去给你买。” 语毕,他也不等阿九点菜,转身就要飞掠而出。 阿九却抢先一步,抬脚截住了唐少棠:“你——” 你有钱吗?你知道我要吃什么吗?你溜这么急做什么? 满腹牢骚尚未出口,阿九的眼角扫过自己拦人的脚时,目光不可避免地掠过唐少棠的伤腿。 阿九:“……” 唐少棠:“?” 阿九:“啧。”他瞪了唐少棠一样,毫无征兆地改口:“你别去了,我去。” 阿九摆摆手,正要往外走,却反被唐少棠伸手拦了下来。他脸上挂出明显的不悦,蹙眉问:“怎么?我亲自跑腿你还有异议?” 唐少棠斟酌再三,终是实话实说:“你不认路。” 阿九:“……” 他沉着脸,无可反驳。 唐少棠轻轻叹息:“还是我去吧。” 阿九抱肘往墙边一倚,反手丢了一锭银子,便闹别扭似地拿后脑勺对人:“行行,你去你去。” 好心遭雷劈。 饶是自认愚钝,唐少棠也能瞧出阿九这是在闹小情绪。他嘴唇翕张,似乎想替自己辩解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荒唐,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转身便消失在了院外。 灼灼的日头照得远去人儿白衣如雪,也照得阿九张不开眼睛。他扬手微微遮挡,掩去一片令他陌生的阳光。同时,将落入眼底流光也一并抹去了。 他睁着一双点漆的眸子,无言地扫过院落。 院子里没有风景,只有一具逐渐僵硬的尸体,偏偏还是死于点墨的尸体,着实煞风景得紧。 三人中唯一的常识人范骁已经进了屋,院中并没有其他人,故而既没有人大惊小怪,也没有人大呼小叫。一切在阿九的眼里显得稀松平常,仿佛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一如他曾经无数次睁眼醒来,无数次麻木地确认过周遭的死亡。 但有人曾告诉过他,他们所习以为常的平常,本该是一种罕见的异常。 阿九面色如常地盯着院中的“异常”许久,终于想起了所谓正常的反应。他站直身子,离了墙,目光扫了一圈院落,挑挑拣拣后勉强相中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空地。就见他快步朝之前行,隔空向着地面运力拍出一掌,泥沙地面瞬时裂开了数道触目惊心的口子。阿九接着又送出一掌,看似绵软无力,却仿佛给裂痕注入了生命。它们顺着原本交错的枝节向外蔓延,逐渐扩大成一个不规则的圈。 阿九这才满意地收手,退后一步,两步,三步,负手而立。轰隆一声巨响,眼前的地面以他掌击处为中心轰然塌陷,形成了一个足可埋下一人的深坑。阿九一甩手,就将牛磊面目狰狞的尸体扫入坑中,又一挥袖,狂风飞卷黄沙漫天,原本的深坑已经被完全掩埋,只留下一个土墩,或是一个坟冢。 “咳咳咳咳,怎么这么大灰!” 范骁独自在屋内寻了会儿线索无果,就想出来找阿九商量商量,谁知一出门一张口,先吃了满脸灰,顿时咳嗽不止。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眼,目光好巧不巧正撞上院子里的一座坟头,瞬间目瞪口呆四肢僵硬,忘了自己究竟是出屋干啥。 阿九拍了拍落在肩头和身上灰尘,甩锅道:“你埋的。” 范骁吃多了灰,一时语塞,只是瞪大了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阿九,仿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阿九解释道:“他问,你就说是你挖的坑,你埋的人。” 范骁歪着蒙冤的大脑袋,瞅着阿九淡定从容说胡话的脸,终于忍不住指出其中的矛盾:“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我个普通的少年,徒手挖出一个成人大小的坑,还给人埋好了?” 您说笑呢? 阿九点头,傲慢地应答:“嗯,对。” 范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个声势浩大的坟堆,反问:“你信吗?” 你这是把人当傻子呢? 阿九不耐烦了:“啧,那你去找把铲子。” 范骁:“是铲子的问题吗?” 这位大哥,我缺的是铲子吗? 阿九:“给你半日的功夫,总说的过去了吧。” 范骁:“半日?去镇上买个饭需要那么久?” 姓唐的走路没声,一下子不见,一下子出现的,轻功不是很好嘛?不该这么慢啊。 阿九抱肘冷笑:“回不回来,还指不定呢。” 范骁:“???” …… 以唐少棠的轻功,从牛老汉的住处跑回镇上,确实花不了多少时间。即便算上了等饭菜出炉、等小二装盒的功夫,也决计耗不了半日。 而唐少棠抵达丰源镇的时候,阿九尚在牛老汉的院子里悠闲地晒着太阳。若是抓紧时间去食肆买些现成的吃食,不多久便可提着热腾腾的食盒送回去。然而唐少棠却没有这么做,反之,他刻意挑了几个费时费事的菜色,嘱咐店家小火慢炖地煨着,转身先去了别处。 沿途,唐少棠望着街边房檐下若隐若现的微光,若有所思。 阿九曾半调侃地向他讨过香粉香囊,他当时推说没有,也确实没有。但霓裳楼的美人们平时随身佩戴的香囊里,却是混杂着鎏金香粉的。只消抹上半指的鎏金香粉,涂在常人不宜察觉的房檐等处,便可作为霓裳楼中人互通消息的信号。 即便被人发现,也不过是微不可查的细碎光点,辨不出什么讯息。唯有落在霓裳楼人的眼里,方能顷刻认出其轮廓——那是霓裳楼主心爱之花,海棠花的雏形,也是霓裳楼人生而注视着的烙印。 唐少棠自出生起,就在楼中各处见过许许多多形态各异的海棠花雕花图案。故而如今哪怕只是寥寥数笔,哪怕不过是常人眼中凌乱而简略光影,他也能从中读出其背后蕴藏的不同含义。 而他在丰源镇发现的标记,向他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 急见。 ——婵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欢迎收藏等养肥!不养肥追文太辛苦啦! 一眨眼都冬天了!
第25章 兰萍县,阮家人(1) 婵姨是唐少棠的师父,教他琴棋书画,教他习武练剑,教他如何做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 婵姨又不只是唐少棠的师父。她从不以师父自居,而是让他唤她婵姨,平添了几分亲近。 儿时的唐少棠曾一边翘首糯糯地喊“婵姨”,一边天马行空地妄想着,如果他的母亲尚在人世,或许便是如婵姨一般的女子,温柔娴静,蕙质兰心,绰约如仙子。 他时常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表情,努力解读她的喜怒哀乐,并尽一切努力,巴巴地盼望着她一句微笑颔首的夸赞。 可惜,他太过愚钝,总令她失望。 索性婵姨待他真的很好,也很宽容。即便每每失望,仍然愿意一次次给他机会,并说服楼主让他继续容身于霓裳楼。甚至在他犯下大错之后,仍替他求来了这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虽是九死一生,却已经是霓裳楼对他最大的仁慈。 只可惜,他还是搞砸了。 非但没能完成任务杀死无寿阁阁主,就连对方的皮毛也未能伤着。 一无所获,却苟活于世。 …… 未几,唐少棠顺着线索如约行至人迹罕至的废巷,翻墙跃入一间修缮中的民宅,推门而入。 屋内已有先客,乃是一位素衣女子,轻纱遮面,此时正慵懒地拨弄着怀中的琵琶。 闻见动静,她一手拢了琴弦,一手拨动线香上的火星,馥郁的沉香袅袅弥散开来,香气填满了整间屋子。 唐少棠恭敬地单膝跪地行礼。 “弟子拜见师父。” 他任务失败,婵姨是来替楼主处置罪人的,所以他喊她师父。 师父可以按楼规处罚弟子,而婵姨却会为难。 婵姨:“……” 然而婵姨只是沉默,沉默中似乎蕴含了一种无言的责备,压得唐少棠抬不起头来。他不由将膝盖压得更低,重重磕在了碎石散乱的地面。 “弟子任务失败,甘愿受罚。” 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袭来,由下而上牵动着神经。唐少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有腿伤在身,本是不宜跪的。但腿伤又如何,一切都是他的无能招来的自食恶果。霓裳楼之人,一旦任务失败,便是死,也不足惜。 婵姨默默转身,瞥了一眼唐少棠的伤腿,道:“腿受伤了?” 唐少棠眸底有微光一闪而过,他忐忑地微微仰首,望向婵姨,不知在期待什么。 只听婵姨轻描淡写地问道:“无寿阁只伤了你的腿?” 唐少棠眼底的光暗淡了下去,平静地颔首:“……是。” 他垂下眼睫,目光再次落在砂石地面,他忽然没来由地忆起牛家院子同样砂石地面,连带着想起方才离开牛家院子时,阿九阻拦自己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似乎扫了一眼自己的腿,然后才忽而改口说要自己出门。 难道……他是在关心自己? 唐少棠被自己的妄想吓了一跳,罕见地在严师眼皮底下走了一会儿神。 婵姨淡淡的话语再次落下:“无寿阁留你活口,恐怕另有目的。” 唐少棠点了点头,既没有主动提及自己被活埋的事,也没有扯出救了自己的阿九。 婵姨似是等了良久,却迟迟未等到预想中的结果。终于,她微微叹息,柔和了语气:“既是有伤,便无需行礼了,你安然无恙,婵姨也安心。” 唐少棠闻言怔愣片刻,却没有动。见他没有起身,婵姨也没有相扶,接着问他话: “曲娟娟那丫头如何了?” 唐少棠迟疑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答:“弟子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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