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朔月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晃两年,谢昀无法再说事在人为。一贯现实冷静的人望着满目风雪,静静地想,或许这便是命运。 他那时太过自信,总以为人定胜天,来日光明灿烂就在眼前。 命运听到了他,惩罚了他。 严文卿揪着头发,愁绪满怀地转来转去,却忽然发现了什么:“朔月好像落了东西。”谢昀一愣。 枕下塞了一张小小的纸片。谢昀接过来看,那张纸叠的方方正正,纸上写满了字。 纸上的字有些潦草,还有些旧日模样,但却写的更熟练更端正,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谢昀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谢从澜所教。 南羌、容凤声、林遐、山林别院……还有一些模样有些古怪、不怎么像字的字,依照谢昀这些时日的查探,想来是南羌的语言。 最近他查探到林遐与先国师容凤声似乎有某种联系,今日便去线索所指的山林别院附近查探,却恰巧在山庄外遇上昏迷的朔月,原来不是巧合。 谢昀莫名地想,确实是长进了,可以靠着自己一点点查到这里。 严文卿探头来看:“说起来,朔月今日怎么会昏迷?” 谢昀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全都落在那张纸上,落在一个被涂抹了的名字上。尽管被黑色的墨汁遮掩着,但依稀能看见那原本的模样。 或许是某个昏沉沉的午后,他摊开纸笔,要教朔月写字。 朔月困的要命,落在纸上的字也歪歪扭扭,谢昀屈指弹他的脑门,骂他朽木不可雕,最后却还是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死生契阔。” 朔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意思?” 谢昀道:“聚散离合,生死相隔。” 仿佛夏日里的冷雨浇到心头,打瞌睡的朔月陡然清醒,慌忙提笔划掉了刚刚写好的大字:“不吉利,以后不要写了。” 谢昀失笑,正要告诉他下一句为何,朔月却已经糊里糊涂地趴回桌上,眼皮耷拉下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他遗憾地想,可惜朔月是永恒的少年之身,他注定无法与朔月一起白头。但能像寻常人一样在一起度过几十年人世光阴,也是好的。 阳光炽烈的午后,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笔写下朔月的名字。他存了私心,教朔月写完自己的名字,又写“谢昀”,两个名字在白纸上紧紧挨在一起,两个人也紧紧依偎在一起。…… 谢昀将那张纸按原样折好,声音低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这样长生不死的人……谁知道呢。” 如今他身边有新皇为他打点一切,早已经不需要自己为他操这份无用的心了。
第70章 能做到的致歉 自谢昀那里回宫之后,朔月一直没有机会再出去。 原因是谢从澜病了。 太医已经说过许多遍,谢从澜天生身体虚弱,生病是家常便饭,一场风寒亦让他卧床多日。 给谢昀留下那张字纸后,朔月便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点不少地告诉了谢昀,如今再没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便静静地陪在谢从澜身边。 这是谢从澜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场景,但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总有口郁气。 不知怎的,他有些羡慕谢昀。与谢昀在一起时的朔月,大抵是最好的朔月。温柔明净,又没经历过什么痛苦,不需要多余的哀愁和苦思,像春风一样柔软明丽又富有希望。 “朕这样的身体,大概还活不过谢昀。” 病中多思,谢从澜喃喃自语着。 提及谢昀,朔月已经很平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如往常一般劝慰道:“陛下会长命百岁的。” 谢从澜伸手别过他耳边的碎发,忽而轻笑:“你也这样对谢昀说过吧?他一定很感动……” 朔月翻书的手指凝滞了片刻,又听谢从澜悠悠叹道:“毕竟……他曾经那么爱你。” 许久,也没有听到朔月的回复。 谢从澜知道朔月不懂这些。 “爱”——依照谢昀的脾气,大概从未对朔月说明心意,更不可能指望本就不通人情世故的朔月明白这种复杂的感情。 更何况如今一刀下去,隔阂如山,谢昀的骄傲性子不会回头,朔月更是懵然不知。 纵有再多前尘因缘,这两人,大概也就到这里了。他该放心的。 “朕让你伤了谢昀,毁了你与他的情分。”谢从澜却抛不开这个话题,“你……怨朕吗?” “陛下何出此言?”朔月温声道,“陛下多虑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谢从澜继续道:“那你后悔吗?”后悔…… 朔月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后悔的话,陛下可以把皇位让给谢昀,然后放任我留在谢昀身边吗?” 谢从澜亦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已经到手的,再送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再追究前尘过往终究没有意义。他拍拍朔月的手,声线温和道:“既然如此,你可愿意帮朕吗?” 从庆元宫走出来,朔月再次遇见了林遐。 与谢从澜说完话,他的心跳还有些仓皇。见到林遐时,才将将稳住。 “林大人来探望陛下吗?”朔月道,“虽然只是寻常风寒,但陛下刚刚已经歇下了,林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是吗。”林遐并不在意没能成功探视,除却探望生病的皇帝之外,他更想与眼前的少年说话,“不知朔公子可有空闲,在下想与您一叙呢。” 朔月亦有意促成这段谈话,但为了不显得太过刻意,依旧维持着昔日冷淡疏离的模样。 他道:“有什么话不妨现在直说。” 庆元宫外,宫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偶尔有人朝他们投来一瞥。林遐压低声音微笑:“事关你的亲族和父母,你确定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 朔月心头一震。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谢从澜有长明族人的消息。 过去谢昀不间断地替他寻找长明族的踪迹,他也曾私下打听,甚至还问过朝露,但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至今为止,他所知道的、唯一真正找到过长明族人踪迹的便是容凤声——刹那间朔月再次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林遐和容凤声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他默许了林遐的更进一步,两人移步,向宫道更深处走去。 林遐笑道:“听说你寻找过你的父母亲族,至今却毫无下落。” 一行宫人低眉敛目地走过宫道,向两人恭敬行礼。 对着这些宫里地位最低的仆从,林遐却未带一丝轻蔑之色,甚至还亲手扶起了队伍最后因紧张而跌倒的小宫女,向她微微颔首,笑得如沐春风。 宛如真正端方宽仁的君子。 朔月冷眼看着他动作,在红墙的拐角处站定:“你要说什么?” “很惊讶吗?”林遐遥望那行宫人远去,回首对朔月放轻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 朔月愣怔的功夫,林遐却附耳上来,说出的话令他一时失神。 却有其他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入耳是并不陌生的朗朗清音:“林大人怎么在这里?” 林遐退后两步,朝朔月笑道:“那我们可说好了,届时准时见面,千万不要失约才是。” 出声之人快步走来,赫然是严文卿。他穿的是常服,大概不是公事,或许是来进宫探望身为太妃的姨母。 林遐对他微微一笑,却不是方才对着小宫女时那种温柔安抚而略带暧昧的微笑,而是老成可靠的长辈对晚辈露出的鼓励、期许和赞赏的笑。 ——实在令人恶心。 严文卿扯扯嘴角,极力忍耐才没一巴掌把这幅笑容扯碎。林遐却像是很享受这种打造自我形象的游戏,又摆出长辈和前辈的架子,与严文卿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几句,方才悠哉悠哉地离去。 严文卿皱眉看着这条擅长变色的毒蛇远去,回身对朔月道:“林相图谋极深,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 朔月还没从林遐给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闻言轻轻应了一声,心跳却又不自觉加快了。 他能和谢从澜平静地谈起谢昀,主动地走进林遐的圈套,但见到严文卿时却总是不自在,必须要打起精神才能勉强应对。 他低头道:“严大人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与谢昀决裂,对着他连敬书也不叫了。严文卿深深看他一眼:“我有事。” 遇上这样开门见山的人,朔月亦无法,只得站定。 只听严文卿沉声道:“那日……你为何晕倒了?” 朔月眼神闪烁了一下:“你想知道?” 严文卿言简意赅:“他想知道。”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当日没能说出口的话,今时今日更不可能阐明。 “没什么原因。”朔月的声音轻飘飘的,“长生不死,玄妙难言,谁也说不清楚。” 严文卿紧紧地凝视着他,眉头深深拧起:“你不想对我说就算了,但有什么话,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 依严文卿的目光来看,朔月的神态似乎有些迷茫:“误会?我想……大概是严大人对我有些误会。” 朔月一字一顿地说着:“我早已与严大人说过,这是我的责任所在,谢昀待我好,但新帝也待我很好,来日……” 大约是自己底气不足,朔月只能咬紧牙关,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重,咬得格外准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自己相信自己说的句句是事实。 ——在不久前自己还坚信不疑的事情,到了如今,却只能用这种方式强行令自己相信。 “待你好?待你好会放任林相把你关进私牢折磨,待你好会让你晕倒在无人的雪地里?” 自小在世家长大,又身为皇子伴读,得到的教育几乎是全天下顶尖。这样的严文卿觉得自己没办法理解朔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遵从不能带来任何好处、撕毁也不必得到什么惩罚的契约,去背叛那样真心诚意对待他、几乎为他铺好一切道路的谢昀?纵使不爱,也不应当如此决绝。 当然,他更无法理解谢昀——“不怪他”?缘何不怪?纵使爱意深如汪洋,难道被背叛之际,心中没有一点点怨恨之情吗?他是真的相信“朔月就是这样的人”,还是只是为自己寻找借口? 他讨厌误会,若朔月此举真的另有原因,那还是早日说开得好。 严文卿深吸一口气,道:“谢昀这样爱你……你呢?” 过去的一幕幕在朔月眼前游走,他忽而恍然。……其实,不是没有人教过他怎样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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