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天文道的众人此时藏匿在鬼市之中,他此番要寻求他们的帮助,要将林师的消息告知于他们。 他原本并不抱任何希望,但当那几柱刚被取出就被打湿的香插入香坛时,那通往地下的石门竟轰隆隆地打开了! 半月开,半月关。 香火续,鬼市来。 闹市中,莫把跟头栽。 随着那听过一次的歌谣声响起,刘景珉怔在了原地,谷余曾向他提起,这座鬼市只有林长兮能够打开,他是打不开的;此番天文道众藏身于此,便能说明此地唯有天文道人士方可入内,自己也理所应当是打不开的。 为何他能打开? 他先一步反应,是自己带着的那块仿制的雕松玉牌,莫不是王宪知仿制得太过逼真,教这天文道设计出来的劳什子机关认定他也是天文道之人,但他随即又反应过来,那仿制玉牌应是在长安城内的陵南王府上,被他随手放在不知哪格书架上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手刚摸到腰间,便觉得内侧有一块方形的突起,掀开衣摆,一杯雕工细致的玉牌系在扣带上,在阴云下发出不那般明亮的流光。 那流光转瞬即逝,转眼间又和之前那枚仿制的雕松玉牌相差不大了。 不同的是,这枚玉牌上雕的是竹。 玉质的竹案栩栩如生,竹杆挺立,竹叶飒飒,似乎还能听见风吹竹林的波涛声。 这是真正的天文道玉牌,是林师的玉牌,林师将自己的玉牌留给了他。 刘景珉小心翼翼地将玉牌解下,系在了腰间更保险的位置,让它不至于被雨淋湿。 随后他踏上石阶,顺着那已然长明的雕花烛灯,往鬼市中走去。 刘景珉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鬼市时,四个人齐齐吓了一跳。 刘鸢停下了沾着干墨,绘制布防的手,廿信最先发现了刘景珉沾在鞋边的血迹,顿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动手了?” 刘景珉顺着阶梯一路下来,倾身坐下,沉默了很久,久到廿信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张开口,道:“离王动手了。” 廿信眉头一皱,察觉到此事并不如人所料,心中的不安顿时涌上心头,他问:“殿下,此话何意?” 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浸透发梢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一路冒雨狂奔,雨水将那大氅衣襟全都沾透了,看上去狼狈地不成样子,他道:“今早我西行远赴西北军驻营同李将军交接,离王携禁军,趁此空隙抄了郊外私宅。”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着诉说那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郊外私宅上下,无一活口。” 蹲在刘鸢身边的苏柳木倏然起身,甚至顾不上仪态,惊叫道:“什么!?” “当啷——” 同时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那把灿目的涓溪剑扬起地上一阵尘土。叶语安双目瞪得浑圆,那个词撞过来时,她只觉得脑海中嗡鸣一片,僵在那里好一会,才突然快步冲向刘景珉的方向,丝毫不顾及什么尊卑地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喝的声音带了哽咽和颤抖,喊道:“那我师兄呢!!?” 廿信同样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景珉。 刘景珉垂着眼睛,任她抓着衣襟,声音闷闷而又无力,他道:“我,不知道......” 苏柳木急忙上前来,将叶语安圈在臂弯里,扶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一边看向刘景珉,柳眉微蹙,不可置信,问:“何为......不知道?” 刘景珉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他低声道:“他不在其中。” 他抬眼,眼眶进了雨水,激得通红,他道:“若乐观而言,他外出去了,对私宅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被离王带走了......” 刘景珉哪怕想骗骗天文道众人,也骗不了自己,那门上残留的、打斗的痕迹,明显得无法让人忽视。 “怎么可能!我师兄武艺比我还要高上一筹,区区离王怎么动得了他!!”叶语安的眼泪控制不住瞬间一涌而出,她的手死死收紧,喊道,“你把他弄到那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 “小语!”苏柳木握住叶语安的手腕,迫使她的力气松缓下来,焦急道,“此间当务之急,最忌内讧!此事殿下也不愿看到,小语!你先冷静下来。” 终于,叶语安手指处的力气随着苏柳木的轻抚缓缓松懈了下来,怒目而视的眼神化成了哀求,道:“他不能有事,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我只有他一个家人了……” 一时间整座地下鬼市都安静了下来,唯有叶语安的哽咽声,和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叹息。 刘景珉张了张嘴,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不知在作何所思。 最后叶语安松开手,向后靠在苏柳木臂弯中,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而后指着刘景珉,咬牙切齿,道:“......陵南王,我师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 廿信与几人相比要更为冷静些,他面色严肃,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的所在,问:“西北军抵京了?我怎并未收到情报?” 刘景珉抬手松了松领子,轻咳几下,缓过劲来,他摇摇头,低声道:“尚且并未,是我操之过急,私自往西寻着过去与之会合,若不是这样......” “不。”一直未曾言语的刘鸢突然开口,打断他,道,“不如换而言之,幸好你不在。” 一瞬间,几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扫射过去,刘景珉一怔,反问道:“......何意?” 刘鸢拍拍裙摆的土,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道观比你的私宅更为显眼,但很明显,离王没有围困道观,反而寻着你的私宅去了,更不惜动用禁军——同那攻城一战相同。他并不是冲着林公子去的,而是你,陵南王。” “离王的目标是你。”刘鸢轻叹一声,向刘景珉的方向走了两步,继续道:“以你之力,即使在,手中无西北军助力,也定然无法拥有抵御禁军之势,但一定会做了离王的刀下冤魂。” 她站住身,撇开视线,说道:“你我皆为皇家血脉,他定不会手下留情。” 刘景珉沉默着,没有答话。 “可是。”叶语安看向刘鸢,犹豫了一下,又弯腰拾起涓溪剑,坚定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已经派人手去了。”刘景珉说,“谷余领队,所有能调用的,都去了。” 几人这才忽然发觉,往日经常跟随左右的谷余并不在此,刘景珉是一人独自来的。 “公主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我没有借口,人是我弄丢的,我要把他完好无损地找回来。”刘景珉抬起头,眉尖压得很低,眼眸中黑沉沉一片,透不出一丝光来,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扶上腰间那把随身的佩剑,咬牙道,“我答应你,若找不到,我就去陪他。” 苏柳木倏然一愣,但看向刘景珉时,又忽觉他此言并非玩笑,终于她扶着叶语安,感受到她卸下来的气,轻轻摇摇头,道:“此间生死,无非这般…”
第77章 故去 冬日里的雨下不了多久,天色一暗,便夹杂着雪花落下,很快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雪,不一会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整座城皆又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之下了。 何书回到杨涧山跟前时,见这位老臣正倚在窗前,对着院中的一株红梅发呆。 红梅积了雪,压弯了枝。 何书自从在杨涧山身边学习起,就好奇院中的这株梅花了,它落于天井正中央,四周被院舍围拢,石板为它围出一寸方形的土壤,供它傲然挺立。何书不大理解,按说天井正中,应是主人心爱之物,但杨涧山却很少打理它,下人也不大修剪它,它只有饮着雨露独自生长、绽放。甚至杨涧山忙起来时,几月也不会瞧上一眼。 外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杨涧山回过神来,问何书:“外面发生了何事?” 何书也有所不知,他正要出门去一探究竟,外面进来了传话的侍女,答了杨涧山的话,说道:“还能是什么事,是街户的哪一家又起了冲突,官家来拿人了,正从咱府邸门口路过呢。” 她又抱怨道:“可是吵到您了?我去同他们说说去,下次莫要打着头过了,长安城内路那么多,做什么非要从这里走。” 杨涧山忙叫住她,招手示意她不必去了,又吩咐着她退下。那侍女瞧了一眼,只觉得既然大人吩咐了,那便是没自己劳什子的事了,便小行一礼,安静地退下了。 屋里又只剩杨涧山与何书两人。 “为何要从杨府前过?”杨涧山看向何书,问道,“你可有所知?” 何书一怔,他没有想过此间有何玄妙,只觉得那只是途径的必经之路罢了,他看向杨涧山,又缓缓低下头,惭愧道:“学生愚钝,望先生赐教。” 杨涧山叹了口气,他并未直接回答这道给何书的问题,只说道:“我此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虽颇有学识,但为人处事却仍有瑕疵,年轻人,过于冲动,过于莽撞,若他日入朝为官,容易让他人拿住把柄。” 何书暗暗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啊,这是王宪知在敲点我啊。”杨涧山微微一笑,回答了上一个问题,“至于为何…咳咳…我昨日难得一去朝会,同他吵了一架。” 何书心里一惊,道:“您,您怎的不叫上我一起,我我还能多骂他几句……” 杨涧山笑着摆摆手,似乎被他逗得心情不错,但也只是转瞬即逝,随即他依然愁容笼罩,忍不住又咳了两声,道:“国子监那么多清苦寒士,咳咳…他皆能处置,御史台以清廉出名的宋大人,王宪知亦能将其做空,他将手伸向杨府,也总归是时间问题罢了。” 何书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似乎突然意识到杨涧山为何要说这些,慌忙抬起头,道:“先生,这,怎么会……” “苏家女儿有自己要走的路,你呢?”杨涧山抬手轻抚了下何书的头顶,轻叹道,“你可还想入朝为官?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天地?” 何书觉得自己的鼻尖酸酸的,他问:“那您呢?” “我么……我有些累了。”杨涧山眯起眼睛,似乎有些遗憾,又有些惋惜,他缓缓道,“文死谏,武死战,但眼下,我又何以死谏呢……” “我留了一书。”片刻后,杨涧山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轴,他递给何书,说道,“你来日将他交给离王,若离王不肯收,交给陵南王亦可,也算是以我死谏罢。” 何书小心翼翼地接过书,捧在怀里,他不敢打开看。 杨涧山对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来,说:“你要走的路,交由你来选择。” 何书望着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捧着卷轴,良久无言,终于他望着杨涧山不大清亮的眼睛,踟蹰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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