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浮最会察言观色,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早就摸清了师父的脾气,知道他向来我行我素,说话做事从不顾忌旁人想法。眼见大娘脸涨得通红,颇为难堪,他适时打了圆场:“大娘别多想,师父大概是看我今日痊愈了,心情不错,就想亲自下厨露一手。” “哦哦,原来如此,你们师父待你们可真好嘞。”大娘心里踏实多了,又拾掇了灶台才走。每日五十文的工钱,她总是怕自己干的活抵不上。 “你会做饭?”院子里就剩他们师徒三人了,沙依格德好奇道,“除了那些苦药以外,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阁里传消息来了,那个鱼老板是小驿的人。”江故从鱼鳃里抠出一颗蜡丸,随手丢给沙依格德,自己接着烧油煎鱼,那架势堪比知名酒楼里的大师傅,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这顿饭就是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顿了。” 扯过阿浮的袖子,擦去蜡丸上的滑腻粘液,沙依格德捏开它取出布帛,念出上面的信报: 圣上派人清理主殿废墟,疑似在算历阁附近发现二级地宫,已围山开挖,恳请速归。 ——甘棠君。 “二级地宫?”江故把鱼翻了个面,“看来他是真的想把我逼到绝处啊。” “地宫里面有什么?很重要吗?”沙依格德也紧张起来。 “很重要。”江故敲了敲锅铲,“那是唯一能重创我的地方,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那还磨蹭什么,我们这就启程吧!”阿浮急道。 “没事,吃完这顿饭再走吧,给你们炖锅鱼汤补补。”江故往锅里加水熬煮,淡淡道,“急也没用,更何况以他们的能力,未必能挖到最核心的部位。” *** 次日,大娘再进卢氏铁铺的院子,发现那师徒三人已然搬走了。 最偏的那间屋子也开了锁,里面空空如也,看不出原先存放的是什么货物。 卢氏铁铺的所有门钥都放在灶台上,因知晓大娘不识字,他们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倒是多结了三日工钱压在门钥上,相当于嘱托大娘照看着这间铺子,回头交还给卢家。 灶台上还放了两本图册,大娘略翻了翻,看不大明白,似乎一本是讲怎么造房子的,一本是讲怎么打铁器的。 大娘喊来丈夫细看,泥瓦匠看到那本造房子的图册眼睛都亮了,里头详述了好些他们这行的做工技巧,比他那藏了好些手艺的师傅教得细致多了。以后他手艺精进了,应当能比旁人多赚不少,自己也能做师傅带徒弟了。 至于那本打铁器的图册,泥瓦匠就看不懂了,想来是留给卢家的。他们都是实诚人,不会贪人家这种便宜,便帮着好好保管,打算等老卢回来之后连同门钥一起给他。 夫妻俩说起那住了半个多月的师徒三人,都觉得是遇上贵人了。 话说三个贵人奔赴清琼山,一路上的确没再遇上什么要命的追杀,顶多察觉到有人在跟踪监视自己,但对方既然没动手,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只是这种感觉更加坐实了之前的猜想—— 清琼山上有陷阱,那稷夏皇帝明摆着是在请君入瓮。 可明知是陷阱,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闯进去。事关简生观能否从沉眠中醒来,又关乎江故能不能逃脱致命的重创,总之他们必须要解救师父。 十日后,他们抵达了清琼山。 却不是靠近秣汝城的那个山头,而是地处隔壁振州的另一个山头。 清琼山并不高,但很绵长,横跨了两州四城。 多罗阁位于临近秣汝城那个最高的山头上,此时它的名头被皇权压着,如同一个世外闲庭,最出名的恐怕就是江湖中流传的高手等级划分,对寻常人来说也没什么用,故而极少有人登山拜访。而其他的山头就更没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了,基本就是荒郊野岭,杳无人烟,只有猎户会进山打点野味。 他们目前所处的,就是荒郊野岭的一处洞穴中。 *** 沙依格德爬山爬得心力交瘁,衣裳也被藤条树枝划得破破烂烂,他一个常年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子夜时分,江故终于带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山洞深处燃着微弱的烛火,沙依格德喘匀了气,一抬头就看见满洞的棺材,吓得以为自己到了稷夏的阴曹地府。 “还是我们的天葬好啊,光天化日的,不会搞得这么阴森瘆人。”沙依格德说,“所以你们现在是找了个坟地藏身吗?” “这不是坟地,这是阁主的临时寝殿。”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传来,她身穿姜黄色衣裙,梳着板正的发髻,烛火将她的脸照得异常冷硬。 阿浮反应过来:“这位就是甘棠君?” 女子回答:“我是。”她的语气毫无波澜,“两位想必就是阁主新收的徒弟了。” 江故放下背上的修复舱,言简意赅地对她说:“舱体进水,系统故障,都要修。” 望着简生观时,甘棠的眼里才流露出一丝关切:“怎么会弄成这样……” 江故道:“能找回来就不错了。” 这两人说的话沙依格德和阿浮都听不懂,于是他们自行逛了逛这座山洞,挨个查看了每具棺材里的人。 沙依格德茫然地问:“这里躺着的……都是师父?” 江故中肯回答:“不,他们没有联结,严格来说简生观现在也脱离了联结,所以你们的师父只有我。”
第72章 揭穿 江故对甘棠说:“神医的故障并不严重,你自己工期排不过来的话,也可以让徒弟来修。” 说起正事,甘棠的语速很快:“事关阁主的更替,我也很心焦,可徒弟年纪小,手艺还不算学成,实在不大放心让他来接手。而且阁中突然遭此重创,怕是有很多修复技艺要失传,以后接任的甘棠君担子怕是更重了。” 江故对此却不甚忧虑:“你不要过于看轻自己和徒弟,技艺有所缺失是正常的,建阁之初就考虑过这种情况,但最终还是决定以师徒教授的方式流传下去,就是因为相信你们代代承袭和改进的能力。若是遇到不通之处,不必拘泥于原先的形式,依照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去改造就是了。时不时变换一下模样,还更新鲜有趣些。” 他们这番交流旁人大多听不明白,只隐约知道是什么技艺传承的事。这在他们眼中再寻常不过了,就像先前在容州江故留给卢氏铁匠和隔壁泥瓦匠的图册一般,他们得到了图册,有的地方学不会,有的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照着做,有的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增减后再去做,传给徒弟后又会有更多分歧,古往今来所有技艺都是这般传承的,哪会一成不变呢。 不过有一点引起了沙依格德的好奇,他不由问道:“什么叫以后接任的甘棠君?还有其他甘棠君吗?” 江故解释说:“甘棠君是一个职权代号,在多罗阁中凭借师父传授徒弟的方式延续,一代甘棠君卸任之后,就由其最看好的徒弟继任。事实证明,这样传下来的技艺会有许多革新,比我自己教条式的指令更能随机应变。另外还有红苕君和水荇君,也是这般传承的职权。” “原来如此。”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更加确信,师父的生死寿数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吧。 “说说眼下的状况吧。”江故询问甘棠,“其他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红苕切断了与所有小驿的联络,让他们不至于受太多牵连。水荇疏散了阁中其他弟子,但圣上逼得紧,许多人还是没能逃掉,就连水荇自己也……”甘棠紧紧揪着淡黄色衣裙,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阁主您也知道,圣上不光是要荡平多罗阁,更是觊觎我们所有的藏书、兵器和修复舱等等物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我们阁中的武功秘籍诱使各大门派围攻抢夺,实是丧心病狂!” “嗯,他的心思我知道,贪得无厌。” 之前就有好几个门派来攻山,江故正与他们交锋之时,却得知皇帝声东击西,派了重兵去洗劫问天阁和一级地宫,那里存放着他的其他躯体和多个修复舱。情急之下,江故只能丢下那些所谓的高手不管,回去营救受伤的甘棠,并协助她将躯体和修复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在此过程中,仍旧有躯体来不及转移,他们只能就地焚烧,修复舱也被对方抢走两个,江故也懒得再抢回来,直接亲手劈废了舱体,以防这种超规格的物品外流。损失的确惨重,但总算没有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如今圣上发现二级地宫的存在后,下令封锁了多罗阁附近百里,也因此把放出去追杀阁中残余弟子的高手全都收拢到了清琼山下,正是为了引阁主您回来,想彻底毁了您。”甘棠劝道,“所以阁主,我们还是不要与他们硬碰了,不如寻一处安稳之地避世而居……” “他不是想毁了我,他是想成为我。”像是经历过许多这样的背叛,江故平静地说,“躲是躲不掉的,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对我动了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很有野心,但是太天真也太自负了。妄想得到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往往都会遭到反噬。” 眼见劝不动自家阁主,甘棠也不再多言,只退到洞穴深处,潜心修复那些她视作珍宝的躯体和修复舱。 *** 连日赶路又趁夜爬山,沙依格德与阿浮都十分困倦,自己找了个角落休息。 可躺下来闭上眼后,沙依格德又辗转反侧,脑中徘徊着太多事情,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起来,想陪师父说说话。 他想找的是简生观,哪怕明知他在沉睡中什么都听不到,可还是觉得他这张面容更亲切,比江故更让他景仰。然而事与愿违,简生观已经连人带棺被甘棠拖进了深处隔间,所以他只碰到了同样没有入睡的江故。 黑暗中,江故抱臂立在洞穴口,看他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一圈,贴心地问:“想找师父聊天?那就过来。” 沙依格德:“……”行吧,那就将就着陪陪这个师父吧。 靠在洞口的另一边,沙依格德偷偷斜眼瞟着江故,只觉得他超然脱俗,好似人间过客,忍不住嘀咕:“这么厉害,真的会死吗?” 江故耳力卓越,听得很清楚,回答他:“很难,但是会死。” 沙依格德道:“真的假的?你都这样了,看上去不老不死,强得无可匹敌,甚至可以随意更换躯体和身份,那个稷夏皇帝真的能赢你吗?” 江故说:“没有什么可以实现永生,无论多么强大,都一定会有弱点。” “那你要是真的……会怎么样?”沙依格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若是师父死了,多罗阁会怎么样他并不在乎;自己大概会很伤心吧,但也还有要去完成的任务,总不会为此停驻不前;稷夏会怎么样更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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