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曾以为,自己会在这太医署之中有所收获,一展所长,凭才干养活自己。但世事难料,他却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如今,他环顾四周,一方院落之中,浓厚药材香气,百子柜的陈旧木料味道,古籍药典的书墨气息,宫人忙碌脚步声,生火煎药的沸腾声,学童背诵针灸穴位口诀的朗朗声……半感交集之中,上官明竟一时有些心神恍惚。 “下官见过小相爷。”请安声在身后响起,上官明回过头去,见一身着八品官服的医师正恭敬行礼。上官明忙回以阖首,二人寒暄几句,医师递上一道方子。 “此方源自民间偏方,效果极佳,但所用药材皆是药力较强的猛药,以陛下万金之躯,服用一两回应当问题不大,但……”那医师凑近些许,压低声音道,“但若是服用过于频繁,便有损耗龙体之机了,还请小相爷多加留意。” “我看陛下在药效过后,一个时辰左右,气促气短,略有体力不支之态,不知是否有恙?”上官明一边看着方子的内容,一边淡淡问道。 “一个时辰以内,尚算正常,毕竟这道偏方以快速起效著称,对陛下的顽疾有奇效。等药效过去之后,人体亦如潮涨潮落,略见气虚疲惫,也是合理之事。”医师小心翼翼地看着上官明,谨慎又道,“不过,既然陛下吩咐由小相爷亲自煎药,小相爷又曾为太医署增光,应当不成问题。” 听了这话,上官明忽地想起了些什么,抬起眼来,仔细瞧着这医师,问道:“这位大人看着眼熟,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第20章 药理·储君·鸠占鹊巢 上官明忽地想起了些什么,抬起眼来,仔细瞧着这医师,问道:“这位大人看着眼熟,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那医师立刻眉开眼笑,对着上官明连连作揖:“小相爷好记性,当年小相爷从掖庭来太医署,便是下官带着的。” “噢,原来是汪太医,怪不得。”上官明沉思片刻,也笑了起来,“一别多年,汪太医看起来变化不大,年纪轻轻便能跻身陛下御医之列,果然当年在下没有跟错人。” “小相爷太抬举下官了,日后还要靠小相爷多多关照才是,哈哈。”汪太医一脸堆笑,不住迎合着。 上官明凑近些许,轻拍他肩,动作热络,“既然是旧相识,那便好办了,省去了和老太医们你推我挡的功夫。在下揽了这煎药的活计,亦有些许小事,需要汪太医一臂之力。” 汪太医立刻拍着胸脯道:“小相爷只管说,下官愿为小相爷效犬马之劳。”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关于这道方子,料想陛下定然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汪太医应该明白。在下希望,每回筱宛居的人来领了药材后,”上官明压低了声音,“仅由汪太医你一人,清算打点,避免方子的内容为他人所知,走漏风声。” 汪太医立刻应道:“这是自然的,哪怕小相爷不提,下官也会——” “在下说的不止是眼前所见的这道方子,”上官明打断了他,“还有一些其他药材,筱宛居会拟好清单,送到太医署来,届时,希望汪太医依计行事。” “这……下官不太明白小相爷的意思?”汪太医面露疑惑。 “汪太医也知道,在下曾在太医署学习,对药理略懂一二,因此,个中细节,请你对在下放下心来便是。”上官明又补充道,“对这道方子,陛下极其满意,相信不久后汪太医定有机会博得升迁,加官晋爵,不在话下。在下会确保,陛下记得汪太医的这一次大功。” 一听这话,汪太医立作感激涕零状,连连保证整件事可以包在他身上。 上官明礼貌笑着,挥手让候在外头的绣冬递上一张短签,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不少药材名。汪太医扫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只犹豫片刻,见上官明依旧笑得温和,便照他吩咐,抓药去了。 当日晚些时候,筱宛居已搭起了两个小灶,上头各置着一个药煲,炉火烧得正旺。上官明手持蒲扇,在其中一个灶前耐心扇着,绣冬则照顾着另一个。 不多时,上官明以厚布垫手,抬起那药煲来,将浓黑药汁倒入龙纹金碗之中,一滴不漏。随后,他将金碗又放到托盘之上,旁边有一小瓷碟,上头搁着精致果脯。 此时,绣冬端来了另一个药灶煎出的汤药,颜色与气味都与金碗中的不同。上官明接过碗来,吹散热气,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眉头也不皱一下。全部喝完后,他以二指捻起一枚果脯,送入口中。 “公子,飞霜殿那边的公公来了,说陛下已经候着了。”绣冬轻声道。 上官明双手执起托盘,淡淡答道:“那我们便走吧。” 随他轻曼步伐,金碗之中,药液微晃不止。 上官明复宠一事,在朝中并未惹来太多非议,毕竟他是厉书铎从小养在身边的人,又是皇帝亲自提拔,是生是死,大概也只有圣意能定夺。朝臣更关心的,向来是厉书铎对三个儿子的姿态,毕竟那才是接下来百年之间,执掌天下存亡的人。 近来,天子对三位皇子的态度都十分和蔼,在朝上事事有商有量,下了朝也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三兄弟互相尊敬,彬彬有礼得不像是一家人。苏家倒是气焰嚣张起来,多番在朝上重提立储之事,满心以为胜券在握。厉书铎却毫不着急,苏家人每提一次,他便点一个儿子上前询问,下次又换一个儿子,将三个儿子点得团团转,打太极打得不亦乐乎。 “咳咳……咳咳咳……”飞霜殿内,厉书铎的咳声不时回响着。 这几日的天气的确干燥了些,上官明令人熬了滋补的甜汤,又在殿内各处置了小炉,煮着加了香料的水,想要借开水雾气来给室内增点儿湿润。但没过多久,厉书铎便让人给撤了,他觉得太热了。 “陛下这一身虚汗,实在不像是热出来的……”上官明手持丝帕,坐在厉书铎身边,忧心忡忡地替他拭着额上的汗,“是不是汪太医太年轻了,瞧不出来什么?要不要换个年长些的老太医看看?” “明儿这是在说朕老了吗?”厉书铎衣衫半解,笑着看他,“无碍,不过是多出些汗罢了,反正一会儿,还有明儿给朕泻火。”他以指节刮了刮上官明的鼻尖,眼中闪过异样笑意。 上官明面颊绯红,娇羞咬唇而笑,“陛下莫要拿龙体安康开玩笑了。” 厉书铎便笑着住了嘴,拾起书卷来,细细翻看。上官明则一手托碗,一手执匙,将药一口一口地喂到厉书铎嘴边,喂完药后,又手持羽扇,轻轻替他扇着。 凉风习习,拂过厉书铎微湿前额,和他手中的泛黄纸页。汤药下肚,渐渐起效,更令他觉得浑身燥热。厉书铎心思难以专注,抬眼看向身侧人儿,见上官明面带轻笑,专心致志,只看着他,眼中满是柔情与倾慕,不由得心神荡漾,感慨万千。 厉书铎握住了上官明纤细手腕,指腹在他脉搏上虚虚搔动着,“明儿,朕先前已与礼部的人商议过,要择个大吉之日,将你册封为后,可惜近一两个月,没几个合适的良辰吉日。你是朕余生的枕边人,朕绝不能在礼数上亏待了你,只能委屈你多等些时日了。” 上官明略显错愕,忙双手牵他手掌,搁在自己腿上,“陛下言重了,封后与否,于明儿而言,并非最为重要之事。重要的是,明儿能常伴陛下身侧,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大羽江山稳固。” “朕自然知道明儿不是贪慕虚荣之人,但这是朕对你的许诺,朕必定会兑现。”厉书铎认真地看着上官明,“让明儿常伴朕身侧,得以正宫皇后的身份,有明儿这般良相贤后辅佐,天下才会太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大羽才得以江山稳固。” “大羽江山能否稳固,明儿可担不起这种责任。”上官明略带嗔怪地看他一眼,垂眸片刻,忽然又壮胆凑近,柔声道,“但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有一件事,明儿还是不得不谏。” 厉书铎欣然答道:“何事?明儿放心道来朕听听。” 上官明蹲下身来,将脑袋轻轻置在厉书铎的膝头,让他的五指顺过自己的发丝,轻柔抚弄着,“是立储之事……” 如他意料之中,厉书铎的动作立即顿了顿,许久无话。 “明儿知道陛下多年来的用意,陛下不愿立储,是为了防止文武百官依附太子,使门阀亲信各自为营,尸位素餐,亦是不想在有生之年,见到三位殿下为争东宫而兄弟反目。”上官明轻声劝着,话音婉转,娓娓道来,“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像明儿这样的陛下身边人,自然知道陛下的用意,然而,天下苍生和权贵百官,只怕会以为陛下是喜好玩弄权术,数祖忘典,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信任。”说罢,他抬起头来,蹙着一双秀眉,小声道,“明儿不愿陛下为人所误会……” “你说的,朕都知道。朕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得力能干的太子,替朕分担政务,排忧解难,也好名正言顺地祭祀祖先?”厉书铎叹了口气,“他们以为,朕是瞧不起自己的三个儿子,其实他们三个,就如朕的四肢臂膀,缺了哪个都不行,不管册封哪个为太子,朕都觉得愧对另外两人,所以才迟迟难以下定决心。” “明儿知道陛下的心意,所以才从未同他人那样,逼迫陛下颁诏立储。”上官明的手握着厉书铎的膝头,“但陛下若是先立诏书,玉玺作印,请三省诸位大人为证,只暂缓册封之事,以此保密,或可一试?” “……这倒是一个法子,能令他们知道,朕已将储君一位定下了,但又能让他们继续猜去。”厉书铎思索着,语气略有些发闷,“明儿的意思,大概是希望朕传位给长安,以作补偿吧?” “陛下为何如此揣测明儿?”上官明却忽然有些气恼,偏过脸去,“明儿从未这么想过!” “哦?那依明儿之见,这太子之位,该落谁家呀?”厉书铎好奇问道。 上官明撅着樱桃小嘴,生着闷气,却不肯回答了。厉书铎无奈,只得伸出双手,将一脸不悦的娇娇人儿揽入怀中,抱在腿上,好生哄着,“好明儿,是朕失言了,别生气了,快告诉朕。” “明儿心中想的……”又让厉书铎亲着哄了好一会儿,上官明才支支吾吾道,“一直是,依照先皇后的意愿立储。” 厉书铎未料到他竟如此作答,沉吟片刻,仍是问道:“为何?” 上官明不看向他,视线闪躲,目光中如有刺痛之感,“陛下与先皇后鹣鲽情深,本该是世间唯一的天下父母,明儿得陛下眷顾多年,如今陛下又要立明儿为后,让明儿有种……鸠占鹊巢之感。三位殿下都是陛下与先皇后的儿子,入主东宫之事,自然要依照先皇后的意思,才算是尊敬先人。” 厉书铎心中大动,歉意顿生,对上官明更添爱恋。他伸手托着上官明的下颌,将他的脸蛋缓缓抬起,严肃道:“你是你,无影是无影。在朕心中,你们二人不同,朕要立你为后,便是要立你上官明为后,绝无什么鸠占鹊巢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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