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心道“果然”:“你想玩什么?” 霍尘沉思片刻:“有了。我们就玩憋话比赛。我们自己吃自己的,谁都不说话,看谁先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谁就输了,就罚酒喝一杯,然后……再说一件自己的秘密,如何?” “憋话比赛。”顾长思忍俊不禁,“霍尘,那你是打错算盘了,论话痨程度,两个我都赶不上一个你,你居然还敢跟我比憋话?” “那可不一定,试试看。”霍尘食指在嘴唇前面打了个叉,“现在开始。” 顾长思浅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给自己空了的酒杯又满上。 十九的月亮还凸出一块来,清幽月光给顾长思身上温柔地披了一层薄毯,他就坐在那里,垂眸倒酒,吃相斯文,戾气与狠厉消散不见,竟然生出了一股不容人亵渎的神性来。 世人口中的顾长思杀伐很重、戾气很重,可霍尘越接触越觉得,那些都是对外人的,他将家国、子民都妥帖地藏在身后,阴鸷与毒辣都不在这边,取而代之的是众生平等的博爱和宽仁。 雪色晃了他的眼,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腿,伸出手去摸顾长思飞扬的眼尾。 顾长思正垂眸对付手上的骨头,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抬眸看过去,但没有躲开。 霍尘猛地收回手,结结巴巴道:“我……我看错了,我以为你眼尾落了个东西。” “啪”,顾长思放下筷子,手掌平摊,眼睛里绽放出的华彩有那么一瞬的孩子气,“你输了,喝酒,讲一件秘密!” 霍尘一怔:“好好好,忘了这茬儿了,我输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香在舌尖绕了一圈,他想了下,然后缓缓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顾长思执杯的手顿住了,他面上波澜不惊,眼睛里闪烁的光辉却也暴露了他的诧异。 “这儿,有一次下墓的时候被撞到了,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幸亏出差办案的师父救了我一命,然后同行的人给我扛回了家。”霍尘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父母早亡,那段时间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全靠身边认识的人才拼凑出一个身份来。” “当时家里田也荒了、井也枯了,大概是失忆的缘故吧,那些倒斗的工具对我来说也陌生极了,没办法,人总得吃饱饭,我就离开了渭阳城,来到了嘉定。师父人好,让我跟着他干捕快,起码能解决衣食住行,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顾长思深深地望着他,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什么宽慰都显得轻飘飘。 他体会过那种感觉,三年前他醒来时也是如此,身边围着那么多人,七嘴八舌地讲着他的事,他坐在人群之中,却又好像远离众人之外。 人,没有记忆,那些过去便只能是故事,一分一毫都不属于自己。 幸好的是,他还有九岁之前的回忆可供他设想来处,明晰他未来走的路,而霍尘…… 霍尘抿住嘴,似乎也根本没想听顾长思的劝告,自顾自抬手倒酒喝,还给顾长思也满了一盏。 顾长思喉头一滚:“你……” “哎!”霍尘一扫方才的阴翳,爽朗笑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不一定次次都是我输吧,你说话了,喝酒喝酒!” 顾长思愣了愣,旋即笑了,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庸人自扰,霍尘是聪明人。他又有什么可说的。 趁着霍尘给自己倒酒的时候,顾长思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从来都没给人讲过我的心愿——这个算秘密吗?” 霍尘动作僵了僵:“当然算了,没人知道,就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我们两个被他咬得缱绻又暧昧,他还眨了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面满满的柔情蜜意。 熟稔的酸涩感自心间弥散,顾长思早已习惯面对霍尘偶有所感,已经习惯不去深究,他抬手又将酒一饮而尽,才道:“我希望,万家灯火,海晏河清。” 霍尘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他精神恍惚,几乎有些端不住手里那小巧玲珑的酒杯。 他以为……哦不,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包括连梁执生在说他的身世时都带着一些愤懑与不甘,觉得顾长思只是缺了一股子运气,命运没站在宋启连的身后,自然也没有眷顾他的血脉,所以他应该是不忿的、不甘心的、野心勃勃的。 但没有的,起码,他不是这样的。 在清亮的月光下,他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就给所有的不甘与流言蜚语盖棺定论,表明了他的抉择和态度。 霍尘回过神来,用手里的酒杯碰了过去:“来!敬小王爷一杯!” 顾长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输了就输了!喝酒!” “我没有,方才那不算。” “凭什么我就算,给本王喝,要不卡你脖子给你灌进去!” “……” 次日清晨,霍尘头昏脑涨地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 他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缓神,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了,散发着清清淡淡的皂角香。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最后发生了些什么,大概是两个人玩上头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他还大着胆子拉顾长思起来划拳,没想到这皇亲国戚跟一群富家子弟二世祖浸淫那么久,愣是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当时两个人都已经喝得微醺,霍尘舌头都大了,比着八喊四,被顾长思一巴掌拍了下去说他误人子弟,刚说完喊的数必须比伸手数多,现在当着面犯浑。 霍尘就搂过他,在他颈窝里撒娇喊小王爷好香。 笑笑闹闹玩了好久,最后两个人都有点累了,一左一右坐回石凳上趴桌子,他抬头看着顾长思的醉态,那眼尾里都泛着红,像是春日里最后一支红梅,艳得想让人摘下。 正巧顾长思撩起眼皮看过来,寒风萧萧,梅枝都跟着颤抖战栗。 顾长思忽然笑了下,带着朦胧醉意,盯着他的脸:“……师兄。” 记忆戛然而止,霍尘打了个激灵。 他能够笃定的是顾长思不记得霍长庭长什么模样,却也不敢确定昨晚顾长思那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唤到底所从何来,是醉梦中误打误撞看到了什么身影,还是大半夜的已故师兄看不惯他带坏师弟,站他身后来寻仇了。 他彻底不敢再想了,摸着衣服利索下床,急急忙忙往顾长思屋里去。 一路上,府中小厮都神色匆匆,以往与他熟稔的几个也没有似平日那般与他打招呼,而是着急忙慌地办着什么事,在一片匆忙中,霍尘难得地嗅到了几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这与一向气定神闲的定北王府格外不搭调。 终于来到顾长思的院落前,还没等进去,就迎面撞上了步履匆匆出来的祈安。 祈安脸色不大好,看见他只顾道一句:“昨晚你——哎呀!我现在没空跟你算账。” “祈安。”霍尘拦了他一把,“怎么了这是?” “长安城来人了。”祈安深深地看着他,“带着圣旨来的。”
第28章 圣旨 顾长思已经起身了。 圣旨这种东西,对于顾长思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他从小接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要他更换国姓、挪出玉牒,姓氏本身不重要,可那背后隐藏的羞辱与顺服,让这道圣旨最终是宋启连压着顾长思接的。 他面色冷硬,看见霍尘的时候只是略略松动了一瞬,用目光示意他来自己身后,但一点要出言作声的意思都没有。 哥舒骨誓之事刚发生不久,温知联合布政三司的北境大清扫,说是与顾长思没关系,但皇帝并不傻,前后一串,不会不知道顾长思必定也在其中。 顾长思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日,或许说,皇帝允许他插手狼族事宜,那么也必定会有这一日。狼族之事脱不开北境官员,或敌或友,三年来,顾长思的每一个举动、皇帝在北境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彼此在进行博弈,且看这棋局能够平稳多久。 祈安请道:“小的去请特使进来了?” 顾长思沉声道:“传。” 霍尘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声令下,就代表着顾长思已经对皇帝的所有可能旨意做好了心理准备。 祈安脚步轻快,定北王府也不大,来回不过半盏茶时间,但因为前路未卜,所以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格外漫长与煎熬。 蓦地,顾长思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回首望去,霍尘面不改色,仿佛做了最随意的一个举动,在气氛凝滞的当下,对着他缓缓比出了个“八”。 顾长思唇角一松,浅浅笑了下。 霍尘目的达成,佯装无事发生,把手缩回去了,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角落里。 “王爷,长安特使到了。”祈安回来时,面色竟然比方才出去好看得多,甚至带了些许笑意,在得到顾长思首肯后,方才侧身让道,“大人,请进。” 霍尘侧首望去。 一名青年提步走了进来,他身着官服,可看上去年纪还不如顾长思大,那双眼睛极明极亮,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事物,像是一湾清澈的湖泊,一干二净又纤尘不染。 顾长思也是一怔,旋即那紧绷的腰杆松了几分。 “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拜见定北王殿下。愿殿下身体康泰,福寿绵绵。” 顾长思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又压了下去,伸手端过茶杯放唇边吹了吹、又闻了闻,并不作声。 苑柯直了直腰杆,再度道:“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特奉皇命,奉旨而来,请定北王殿下接旨。” 顾长思喝了口茶:“祈安,这茶不错。” “顾长思!”苑柯猛地一跺脚,刚想把手里东西朝着顾长思砸过去,想起来这玩意儿比他还金贵,硬生生止住了,“你听没听我说话!我千里迢迢来,你连搭理都不搭理我?!” 顾长思挑起眼皮,笑了:“现在搭理了。” 他施施然站起来,把苑柯手里的圣旨一抽,扔进一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的祈安怀里,扳着人转了一圈。 “行啊,三年不见,懂事多了。” “我二十三了好吗!大理寺少卿哎,办过多少差了,还当我是小孩子吗?!”苑柯抓起一旁的茶,毫无形象地灌了下去,“渴死我了渴死我了,你不知道,陛下选我来送圣旨,我那是日夜兼程、连夜赶路,就想尽早见到你。你可倒好,见了面也不说给我口水喝,理都不理我,小心我回去告你的状——” 他的声音在看见霍尘时戛然而止。 “他、他他他是谁啊?!”苑柯眼睛都瞪圆了,“这个站位……你找护卫了?!他、他他他……” “行了,大理寺办了那么多案子,少卿大人就学会口吃了?”顾长思在背后捅了他一把,介绍道,“大理寺少卿,苑柯,苑长记,玄门三弟子,我的三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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