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天啊,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真的那么想要证明那封遗诏到底存不存在呢?我真的只是想铲除异己,保全皇位吗?”宋启迎自嘲地笑笑,“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我越来越觉得,又不止是这样的。” 顾长思沉默地听他说。 “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祖父,一直喜欢你父亲,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要做一个如同大皇兄一样的仁义君子,这样天下才能安定、国家才能兴旺,我从没有那样真切的感受到,父皇看着大皇兄的时候,与看我们时是不同的,他看的不是臣子,而是他的儿子。” “后来,说是太子无能,其实就是大皇兄的政见与治国之策同父皇截然相反,那个时候大魏国力鼎盛,渐渐地,我明白,父皇也生出了不可一世的心态,于是渐渐地,他看大皇兄的眼神就与我们没什么不同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刻,把握时机,代替了大皇兄的地位的。”宋启迎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我得到了父皇的认可,我以为我成为了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可我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只喜欢大皇兄,后来病重缠绵病榻,我在榻前侍奉汤药时,内侍告诉他是太子在侧,没想到病的糊涂了的父皇抓着我的手说,‘启连,父皇错了’。” 顾长思眼睫一抖。 “那一刻我就败了,败得彻底,什么太子,什么储君,他心里一直一直只有大皇兄一人,但那话语很轻,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个败者,我就想,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听到,这样我还是父皇最爱的那一个,天下人眼中父皇最信任的那一个。”宋启迎移过目光,这是顾长思第一次看见他的哭泣,“所以你知道我听到有遗诏的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吗?” “他不认我。”宋启迎颤抖起来,“他到死都不认我……那这么多年,我的努力算什么,我的存在算什么,我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都算什么?” “所以我要抹杀掉父皇对我的不在意,他不在意我,所以我偏偏要做出个样子来。他日九泉之下相见,是我身着龙袍与他见面,是我牌位与他共享香火,是我在史书上与他的名字永远依存,是我,只会是我,也只能是我。” 顾长思平静地看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冷静又冷酷地下了结论:“所以,你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拿起屠刀,满手鲜血。” “是啊,到头来,我真的还是只想知道,我的父皇,他到底有没有真正……认可过我?”宋启迎抬起赤红双目,“那遗诏,到底有,还是没有?”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 就在宋启迎以为他依旧得不到一句回答时,顾长思开口了:“如果你觉得,我说有,那么这么多年的猜忌与争斗也算是事出有因,你能够心安理得,能让你心里舒服些,那就是有。” “如果你觉得,我说没有,你起码能够获得你父皇对你的从不厌弃,得到这个位子理直气壮,能让你心里舒服些,那就是没有。” 顾长思轻快地笑了一下:“看,有还是没有,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遗诏从来不在于它是否在这个世上出现过,在于的是,它在你心里是否存在。” 宋启迎思考了半天,喟叹出声。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是个招人记恨的皇帝。”宋启迎捂住脸,“这么多人中,你最恨我吧。顾长思,为什么不跟着邵翊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宁可把自己的性命几乎都要搭进去也要阻止他?明明他不是遂了你的心意吗?” “杀了我啊,为你父亲报仇,为你母亲报仇,为你淮安王府百十余口报仇,还有郜氏、方氏,为了那些死了的人,你为什么不动手?” 顾长思自始至终都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终于在这一刻,他的手指攥紧了:“……你以为我不想吗?” 宋启迎一愣。 “我可以杀了你,借邵翊的手,借葛云的手,借韩恩的手,借孟声的手。”顾长思的语气里有深深的厌恶,“我每次看见你那张脸,我就都想动手。” “我想到郁郁而终、抱负无从施展的父亲死在病榻上,我该不该杀了你?” “我想到公正清廉、誓为生民立命的母亲死在悬崖下,我该不该杀了你?” “还有太多了,二皇叔、千雀姑娘、方伯父、郜伯父、梁捕头……”顾长思一步步靠近了他,双臂在他床边一撑,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那么多人命,那么多无辜之人,因为你的多疑多思、刻薄寡恩都死了,邵翊案牵扯了多少人命,我该不该杀了你?” 宋启迎怔怔地看着他满目愤怒的双眼,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抽出破金刀砍断自己的喉咙。 但顾长思的目光垂下来,低低道:“可是——” “我又想到天下灯火升平、百姓万家和乐,我该杀了你吗?” “我又想到粮食满仓满谷、岁岁秋日丰收,我该杀了你吗?” “我又想到国库无比充盈、国力空前鼎盛,我该杀了你吗?” 宋启迎当政至今十七年,或许如他所言,为了向他已故的父亲证明他比宋启连更加合适,或许是真的有一腔抱负想要大施拳脚,在邵翊将所谓的“长生秘法”带给他之前,官场空前清朗,人人各司其职,大魏在严密的法条和宋启迎的夙兴夜寐之下有条不紊地运行,百姓安居乐业,边境也不惧四方之敌,国力比先帝朝再度攀登了一个顶峰。 否则嘉定之役战败后,大魏不会如此快速地便能重新整顿出一支收复军,宋启迎也没有软弱地向狼族低头,而是不过两年便就将北境十二城再度抢了回来。 宋启迎也没想到顾长思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愣住了。 “如果你只是宋启迎,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可是,天下万民,上位者不仅与国姓宋氏一家有关,他所牵连的,是万万百姓、万万民众,那样的恩情在他们眼里,就是天恩浩荡,致使五谷丰登、安居乐业、开万世太平。”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退了几步:“我父王一直教导我的,是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他说,你要做的不是玩弄权术,而是要守护好自己的那一颗道心。” “我做到了,虽然很难,但我做到了。”顾长思释然地冲他一笑,“至于你……” “你不是个好兄弟、不是个好叔叔、不是个好儿子,但你该庆幸,于天下人而言,起码在昭兴十六年之前,你都是个很好的皇帝。” “你不必与我道歉,这些年,我无愧,也无悔。如果你真的看清了,真的看清了我的父亲与母亲,真的看清了我,就请你,他日地下相见之时,就向他们、还有那些因为你的疑心而枉死的人们,诚心诚意地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至真至诚地,向他们道个歉吧。” 顾长思长揖一礼:“太医说,陛下圣躬还需多修养,就不多叨扰了,臣告退。” 话毕,他转身便往殿外走去。宋启迎这才发现,因着他大病初愈,身上的大氅显得又黑又重,于是露出来的那截脖颈细长白皙,整个人逆光而立,仿若降世的神明。 “小晞——!!!” 顾长思脚步猛地一顿。 宋启迎终于唤出口了,那个名字,那个令他羞愧的名字:“小晞,你告诉三叔、告诉三叔一句实话。” “你当真从未想过要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吗?” “你当真……从未想过当皇帝吗?” 这些问题在宋启迎心里困扰了太久,他有预感,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真诚地、毫无戒备心地、毫无算计心地问出口了。 或许也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坦诚地见到顾长思了。 顾长思的背影微僵,良久,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德宫。 徒留宋启迎僵在原地,刹那间,几乎感觉到血液都在逆流。 江南好…… 江南好…… 一句诗瞬间将他带到了少时的岁月,那时候他不过十多岁,太子宋启连正值圣宠,后宫一派清宁,从未有人敢生出对太子之位的窥伺之心。 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上书房读书,学到这句诗,还是三皇子的宋启迎缠着他大哥,兴致勃勃地说:“皇兄皇兄,将来有朝一日你封我为亲王,就把我封到江南那块儿吧。” 宋启连温柔地对他笑:“启迎为什么想要去那里呀?” “因为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已经四十多岁的宋启迎与年幼的自己一同念出这五个字,不由得泪如雨下。 宋启连什么都记得,就连顾长思都知道。 忘记的只有他。 只有他。 被自己捆缚后遗忘在岁月与记忆尽头的人,只有他。
第126章 封赏 宋晖惴惴不安地等在明德宫外,没有听到争吵、没有听到喧哗,等到顾长思都走出来了他还没回过神,不放心地勾头往里瞧。 “说完了?” “嗯,说完了。”顾长思拉了他一把,“你放心吧,都好好儿的,我可不想在邵翊案之后又给自己添一桩罪名,没完没了了。” 他一向有数,宋晖也没那么不放心,点点头:“你要去昭宁宫吗?我同母后说过的,她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好。”顾长思跟在他身后,在出发前蓦地扯了他一下,“说起来,我也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宋晖疑惑地回头。 顾长思点了点自己心口上那道偏离了要害的伤疤:“多谢你。当时匆匆忙忙的,我一直没能当面向你道声谢,你这一箭帮了我大忙。” 宋晖定定地看着那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出来。 “皇兄。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诉你。”宋晖替他紧了紧大氅,“其实我自小听我母后说过,少时,我父皇与你父亲感情也很是要好,只是后来世事变迁,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晖捏了捏他的领口:“但我觉得,或许,上一辈的恩怨能够在我们这里了结,帝王也不尽然都是孤家寡人,手足兄弟是彼此至亲,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哪怕在当时你要逼宫的情况下,我都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你,所以……” 他压低了声音:“你愿意同我一起,为大魏开创一个空前盛世吗?” 顾长思看着他那双清冽的眼睛,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单纯得过分,不由得想起当时淮安王临终前告诉他的,他们这一代,江山社稷不光扛在宋晖的肩头,还在于他的。 如果他们能够携手。 如果真的他们能够相互助益。 宋晖向他伸出一只手。 顾长思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啪地一声,像是隔断多年的血亲之情再度彼此交融于一处,刹那间,似乎天地都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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