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简简单单四个字,里头却带着内力。受其催动,我的嗓音若洪钟撞响,往四面八方传去! 所有灵犀卫一起迈开步子、朝我走来,四周的百姓同样朝我投来目光。 从前以为自己在这时候会紧张,可真到眼下,我心头只有冷静,快速而清晰地道:“太平门上下恶人自是罪该万死,可无尘山庄众人不过是前去讨伐魔教、为庄主夫人霍女侠的家人报仇,又有何错?何至于与魔教恶徒一同被问斩!” 说到这儿,天璇正好来到我身前。他神色冰冷,伸手便要拿我。看他肌肉紧绷的模样,应该是做好了我会反抗,而他要与我交手的心理准备。然而事实上,我近乎是束手就擒,只是嘴巴里还在不断说:“好!因我说聂庄主无辜,所以连我也要被一并拿下!只是不知道那年秦州水灾,无尘山庄开仓放粮,救济无数百姓之时,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那些被他救下的人,知不知道自己的恩人被朝廷算作魔教之人一同捉来——!”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天权也来到我身畔。他毫不客气地从袖上撕下一节不了布料,要用它将我的嘴巴堵上。我“唔唔”了两声,照旧不和他动手。话音也如天权所愿一般中断,但是无妨。我以后,自有其他人继续讲述。 谢玉衡说聂庄主在无尘山庄所在之处兴办学堂,除了山庄子弟之外,附近农户家的孩子也可以去听课。若是家贫,甚至可以不用束脩。 陶叔说聂庄主每逢初一十五便请来大夫为周边村落的人免费看诊,一应药物都由无尘山庄提供。 龚前辈说庄主掏钱修路,黄鹤道人道庄主每年都令弟子们帮农户抢收。一个人一个人被捉住,又有一个又一个人接着开口。 到后头,现身的灵犀卫愈多,许多人甚至只来得及道出两三个字,就要被他们按在地上。但也无妨,聂庄主做了足够多的好事,此刻便也有足够多的人愿意为他站出。 说的都是最简单平实的语言,内容却能轻易落在所有人心头。 能够住在皇城的百姓,本就是日子过得最好的一批。他们有衣穿,有饭吃,能攒下钱送自家孩子读书,抱上一个金榜题名的美梦。但他们同样知道,若有灾害临头,自己有可能失去所有。 到那时候,若有一个像聂庄主一样的人帮他救他…… 百姓的神色明显松动。 我耳朵灵,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先是恍然,原来早些时候他们从亲朋口中听到的“聂大侠”便跪在前方刑场上。又是疑惑,这样的好人,朝廷为什么要拿他? “是不是弄错了。” “对,一定是弄错!” 初时,这些声音很细很小。唯有讲话人身畔一二亲朋能听清楚。可随着开口的人越来越多,传来的声响也越来越大。不知是谁先有了勇气——也有可能是某个混在里头的江湖客——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喊叫:“放了他!” 场面倏忽寂静。 我人被制着,只能竖起耳朵分辨。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不过,很快也轮不到我去分辨了。以此为起点,一声声“放人”被不同方向、不同身份、不同年纪性别的人叫出来。我听出了老者嗓音里的嘶哑,听出孩童声音中的稚嫩,这些不同声线又交织在一起,成了一片席卷所有人的浪潮。 “放了他!放了好人!” “放了好人!放了!” 台上,监斩官的神色明显变化。他身侧,两个副手更是相互看看,不知对长官说了些什么。 一面是民意汹汹,一面是下属的建言……监斩官脸上露出明显的沉吟神色,站起身来,似是要讲些什么。 有站在靠前位置的百姓留意到了,声音渐低,也扭过头去要后头的人安静。只是这样一层一层的传话,速度还是慢些,耳边便还是嘈杂动静。 总的来说,事情算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也松一口气,心头琢磨:危险算是过去大半了。大庭广众的,不论无尘山庄上下能否脱困,灵犀卫们起码不会给发声的江湖客们平白去安罪名。 正琢磨时,我双肩一麻,是天璇趁我不被,伸手点上穴道。接着,他拎着暂且失去行动能力的我,一跃来到刑台上! 我瞳仁骤缩,猛地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果真,上台以后,天璇第一时间朝监斩官比出一个阻拦的手势,再回过头去、面向众人,沉声道:“诸位!且听我说!” 他同样用了内力,同样让声音在最短时间内传到所有人耳中。百姓们霎时安静,江湖客们则有躁动。然而,天璇紧接着说出的话,却让他们也跟着被定住。 “此人,便是方才头一个出声,为‘无尘山庄’鸣冤之人。”天璇嗓音极冷,“诸位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无人应声。 天璇冷笑:“没人知道,你们便敢与他一同行事!好,我告诉你们,他名为沈浮。太平门教主沈通,便是他的养父!” “什么——” “怎会!” 一时之间,无数人同时看向终南剑派之人。而终南剑派的人,上至管事的陶叔,下至寻常弟子,则以无比震惊的目光看向我。 天璇语气和缓些,又说:“我知道,下头有许多是被他煽动,这才在此时闹事。但你们也要想想,这魔教少主隐瞒身份、混入你们当中,又是什么居心? “莫要被他利用,无知无觉便做了他人手上的刀!” 话音落下,不少江湖客浑身一震,看我的目光里多了愤怒,其中不乏前夜还与我相互鼓劲、道“明日一定事成”的人。可能说他们不信任我吗?不能,是我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身份。能说天璇挑拨离间吗?难讲,他此刻吐露的到底都是事实。能说我明知自己来路不正,却偏偏要站在头一个吗?——若作为首倡者的我都不一马当先,又有谁会信这计策? 这是个死结,好在我同样想过解法。“你只来讲我,不去讲聂庄主,莫非也知道聂庄主无辜?”一句话,只待我吐出布条,便好讲出口。偏偏这时候,台下又多了一道嗓音,说:“我记得他——他在那魔教里救了我!” 我一愣,天璇同样一愣,四下的江湖客们更是朝声音传来方向看去。 众人视野当中,一名妇人先是瑟缩,随即又咬咬牙,鼓起勇气:“对,就是他帮我活命!我能作证!”
第53章 监斩官 说是妇人,可真看到出声者面孔的时候,我又察觉她很年轻。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若是在我老家,多半还是个学生。可在这边,已经连孩子都有了。 这也是她说的。迎着众人的目光,她连珠炮似的讲了一串儿话。说自己去岁孕时与夫君一同回娘家,却在路上被人掳走,正被带到太平山上。大约因为她即将生产的缘故,魔教恶人没对她下杀手,两人却也在山上担惊受怕。尤其是在孩子出生之后,他们听人说起,这等小小婴孩,正是恶人们最喜爱的“血食”。 我听着,眨了眨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对男女跪在我身前,女子抬起手,将她手中的娃娃捧给我。 她的身体在颤抖,旁侧男人则是手指死死扣在地上,指尖都透出白色。两人在怒在怨,在惊在惧,万般不舍,却还是选择将孩子交出。 哪怕那孩子懂事乖巧,明明身处魔教却还是长得极好,粉嫩白皙,丝毫不知危险近在眼前。 “……往后一日,他们果然找我前去。原本以为孩子定是保不住了,也想过与他们鱼死网破。可真那样子,不过是我们一家三口都死在那处。” 妇人字字泣血。说到痛极处,嗓音都在发颤。 她的话被周围百姓、江湖客们听去,引得许多人脸上俱是愤慨。就连我旁边的天璇,也皱了皱眉头。 “但是,”到这里,妇人话锋又是一转,显露些许如释重负,“真到了地方,那老魔说了要把我家孩儿送给此人之后,他却说,要孩儿先活着。等他事成之后,再回来‘领赏’。 “最初那会儿,我与夫君还在惊怕,日日担忧他回到山上。可那以后不久,朝廷官兵便打过去了。一片乱子里,我听他们说起,官兵正是被此人引上山的!” 啊这。 我倒没料到这出。不过,由妇人话音推断,当时的场面也不难想见。无非是灵犀卫们拿这话扰乱太平门众的心思,告诉他们你们少主叛了,你们也早早束手就擒吧。 天璇等人说起这些时,应该是咬牙切齿。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话落在“血奴”们耳中,成了不同的意思。再到此刻,听了妇人的话,百姓与江湖客们也显出恍然,一个个叹起:“原来还有这等事。” “照这么说,沈小兄弟的意思其实是,等他引去官兵、救下所有被掳之人后,他们的孩子自然不用死了?” 也对吧。我心想。 台下议论愈多,其中自然不光是为我说话的,还有人想起“魔教少主沈浮”从前那残暴名声。我耳朵抖抖,确定自己又听到了“笑面佛”三个字。但转而又有人低声道,“这两边儿,当真是一个人吗?我这些日子与沈小兄弟相处,是真正心善还是假装,不是完全看不出。” 话题逐渐跑偏。原先出头的女子抿了抿嘴巴,最后说了一句:“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诸位考量的大事。前头说的状况,也是与夫君琢磨了许久,这才有一些思路。而今讲出来,便算是无愧于心了。” 说罢,她退回人群。旁侧正有一男子,我看他们时,两人还是紧张,只对视过就挪开视线。但我留意到,从始至终,两人袖下的手都扣在一起。 他们当真早早便是夫妇吗?不一定。可一同经历了磨难,一同孕育了子嗣,又一同从魔窟中逃出。感情步步累积,步步加深,又要为名声考量,干脆说成自己二人本就已经成亲,仿佛也没什么奇怪 能活就好。 在妇人争取来的时间里,我抓紧把嘴里的布条吐出去。眼看众人目露犹豫,连天璇也被转移注意力、不再加紧对我的桎梏,便连忙开口,再给他们心头添一把火。 “正是如此!”这话是对天璇说的,“我早早便提起,自己不过是那魔教里的一名药人,这话谢玉衡也转述与你们听过。拿我线索的时候,不见你们对我喊打喊杀。到了此刻,却要把那糟污身份扣给我!做这等事,莫非也是知道,聂庄主属实清白无辜,你们拿他的罪名是莫须有?” 里头自然有很多假话,但我确不虚心,说得理直气壮。下方未被制住的江湖客们由此一震,想起此行真正目的。“正是,无论沈浮是何身份,是恶是善,都和聂庄主被冤没有关系!” “这话没错!莫要被那人带跑,现在的要紧事是救下聂庄主!” “我听这位夫人的话,”还有人朝妇人的方向遥遥拱手,“沈小兄弟被魔教威迫,却还能竭力搭救无辜,这不正说明他绝无害人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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