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确有一片坟茔。土包连着土包,许多时候连墓碑也没有,不知下面埋的人是纯粹家贫,还是犯了什么过错。 草却长得青绿。马见了,不住地低头。我的烦乱心绪被它打断,想要不快,又觉得自己对着它生气很没道理。说到底,是我来晚了,这才无法见到想见的人。 意识到这点,我跳下马,将它拴在一边,只身进入乱葬岗内。 蜂子被重新放出来,两只一起飞在我眼前,继续为我引路。 我脚下走着,心头排演:等见到属于谢玉衡的土包了,我便能告诉他,你从前一直放心不下的沈浮已经从魔教逃走。他以后自有天高海阔,而你……便安心吧。 “等回去了,得快点抽人去报信。”一道嗓音从远处飘了过来,打断我的愁思,“明明已经用上那么多药了,人竟然还是……唉!” 我一愣,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定睛前看。 是三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并排在走。一个忧心忡忡,一个脸上写满抱怨,另一个则居中调和。 前头讲话的便是忧心忡忡那个。抱怨的人则紧接着同伴开口,道:“那也是他没福气。不过,就算人活下来了,又能怎么样?他是有功劳,却又再回不到原先的位置上。等到‘开阳’回来,指不定是什么心思。” 我眼睛都瞪大了,赶忙蹲下身体,借着草丛的遮掩,去看那几个青年。 调和之人道:“行了,死者为大,你们都少说几句。” “死者”“开阳”——分辨着这些字音,我手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没错,他们说的便是穆扬的弟弟!蜂子并未带我找到谢玉衡,却是让我见到了其他“灵犀卫”。不过,考虑到七星位置有限,眼下的青年们倒不一定有同等身份。 再想想他们的话。据穆扬所说,前一任开阳在他的助力下逃走时,人已经虚弱到极点。当下是活了,后头却不好说。 穆扬为此十分担忧。我当时听了,跟着心有戚戚。到眼下,则是一面兔死狐悲,一面忍不住生出侥幸心思。 他们毕竟没有提到谢玉衡。 我愈是压下呼吸,谨慎地分辨他们的字音。 心脏还在不断“咚咚”。一下一下,震得我神思不宁。 “眼下‘开阳’倒是了却一桩心事。”忧虑之人又道,“只是不知‘玉衡’……” “他哪里用担心。”抱怨之人道,“不是说前头那个与魔教之人纠缠不清么?要不是开阳——那个开阳——回来,朝咱们说了真相,天璇还想不到他救的人便是魔教头子!有了这种前情,任前头那个说得天花乱坠,他也逃不开罪人身份。只是天枢等人急着去景阳一带,这才将他丢在这儿。唉,还劳咱们看守。” 什么,原来是穆扬弟弟在里头插了一脚,让我和谢玉衡被其他灵犀卫找上? 我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等变故。预备埋怨吧,人又已经没了。 默念了句“死者为大”,我拍拍自己胸膛。再抬头看,三个青年已经在讲话之间越走越远。我连忙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既要行路,又要防备被他们察觉,我很难再认真分辨他们的话音。但偶然还有零星言语落来,让我知道,原来在被冠以七星之名前,这些青年本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相互的称谓,不过是“戊廿八”,“庚三七”等。 由此来看,灵犀卫存在的时间一定不短。无数孤儿被卖到这个机构手中,年纪小小便开始训练、厮杀,以“七星”为目标努力。却不知道,即便自己真的摘得名号,于背后之人来说,仍然是一把随时可以替换的刀。 缀着三个青年,我进入城中。 身畔的人多了起来,让我行踪愈是隐秘。但也有不好的地方,一不留神,他们便要闪出我的视野。 我暗暗提心,但认真说来,也没太多担忧。已经确定谢玉衡就在城中,我大可以放出蜂子找他。眼下这样,不过图个方便。 与青年们一同七拐八拐,不多时,我们来到一条巷里。 发觉周围人声渐稀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又有些哭笑不得:该说谢玉衡果真是与他们一同训练出来的吗?……就连藏身时的习惯,都和这些人相差无几。 后头发生的事也完全不出我的意料。青年们找到一间邻里寂静、左右都没什么人居住的屋子,推门进入。 我这回停下了脚步,想了想,翻到隔壁院墙中。 能做邻居,两边的屋舍布置也相差无几。一进的小院子,入眼是主屋,旁侧有稍小一些的侧房,对面则是炊房。 谢玉衡会被他们关在哪里?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他饿瘦了没有。 脑海里思量着,我双脚又走动起来,悄然挪到墙边。 看不见另一个院中的场景,却也能从声音估量出里面的场面:三个青年——不,原来是四个。三个出去埋人,留下一个看守。这会儿正一面倒茶,一面说话,问起“前头那位是否老实”。得到“他还能怎么不老实,软筋散就没短过。真有什么动静,手筋脚筋给他一起挑了”的答案后,抱怨之人便笑了,说:“其实就该这样。” 等着吧。我沉着脸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手筋脚筋也挑了。 不过,谢玉衡,你就在距离我一墙之隔的地方吗? …… …… 我用了自己最大的耐心,在外等到天黑。 等到夜幕笼罩一切,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墙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两人守在侧屋门口。 他们并未看到黑暗里的我,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抱怨,显然并不愿意下而今的苦工。 这倒是个好状况。我从怀里摸出剩下的蒙汗药,也不费力气,只将它们洒到风中。不一会儿,抱怨的声音成了呵欠,又成了“天枢他们也是谨慎过头,能有什么事儿呢”。 就等这句。既然讲出来了,回屋睡觉,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叠叠鼾声从主屋响起来时候,我翻下墙,手发抖,脚发软,去推侧屋的门。 在“吱呀”的响声出来之前,我已经停下动作,将其止住。心神却早已飞走了,顺着门缝,去看里头的场景。 谢玉衡。 我又在心里叫那个惦念许久、记起来便一阵心酸的名字。花了好大力气,终于能安安静静地闪身进入。 在我和他分开的日子,时间已经迈入夏天。他整日开不了门,哪怕到了夜里,屋内仍有让人近乎喘不过气的暑意。 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床边去。愈是靠近,愈是不敢瞧床上的人影。如果从一开始我便搞错,如果那几个青年已经发现了我,眼下不过是陷阱。 “谢玉衡……” 我到底叫出来了。 在床边半跪下来,就着模糊的、只够让我看清床上人面颊轮廓的月光,去喊那个沉甸甸坠在心头的名字。 叫得喜悦、难过,像是要被截然不同的心绪撕裂。我终于找到了他,我太迟地找到了他。 谢玉衡。
第38章 计划 在复杂动荡的心情中沉浸良久,我逐渐察觉不对。 谢玉衡太安静了。从前我俩一起住,我半夜起身,都要听到他呼吸变化。可这会儿,身边多了个大活人,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发现让我不由紧张,伸手去试探他的呼吸。察觉到落在指头上的温热气息,才算松下一口气。 那几个看守是说过,谢玉衡被关在这儿的时日,一直被喂着药,难怪这会儿昏睡不醒。 我的心再度揪起。虽不知道“软筋散”究竟是个什么配方,可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啊!这还是在治病救人的时候。放在谢玉衡这会儿,原先的三分恐怕得增长到七分八分,对身体的损伤难以估量。 不行,得尽快带他离开。 捏了捏床上人的手,在“热的,活着”的认知中,我开始仔细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 来时太平门和灵犀卫打得热火朝天,根本没工夫理我,走时却不一样了。蜂子能让我找到谢玉衡,便也能让其他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好在这点不是完全无解,我已经从前头的经历中知道,在大约六百里路程的时候,蜂子会开始晕头转向。再多出一点,直接将距离拉到八百里以上,它们就再也无法察觉谢玉衡的行踪。 问题在于,要怎么才能跑出这八百里。 我继续捏谢玉衡的手,从指头一路揉到掌心,慢慢有点惊奇。单以肉眼看时,我只觉得他手指修长白皙,骨节都显得清俊。用指肚触碰,才会发现他指头、手心,包括掌侧都起了很多茧子。 再想想前头“指如有力气版削葱根”的第一印象,嗯……他可能只是单纯长得白? 我让自己的心思逗笑,前头的郁郁神思也淡下许多。摸了摸怀里,蒙汗药与软筋散都依然有剩。这便行了,站起身,我预备去隔壁屋子下药。 弄昏人只是第一步,接着还得摘走他们身上的蜂筒,让哪怕发觉谢玉衡失踪,一时也无法追来,只能往景阳城那边找灵犀卫求助。 可以两座城之间的距离,等到天枢等人听到消息,我和谢玉衡怕是早跑得无影无踪。 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计划,我深深觉得一切完备。偏偏扭过身子,却没走成。 我的衣服被人扯住。力道很轻,于我来说去似千钧,让我浑身一震,猛然回头。 “谢,”我极小声地叫,“谢玉衡?” 床上的人眼皮颤动,没有回应我的呼唤。没关系,我已经激动不已,重新扑到床边,再用力握住他的手。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我嘴巴里不断念叨,“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你瘦了好多……” “……”谢玉衡虚弱地、有气无力地看我。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嫌我话多。可我错了,这是从前那个健康、总是笑着的谢玉衡才会做的事。现在的他,只会用比我更低的声音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看错了。” 我张嘴,想把自己一路的经历告诉他。可话到喉咙,又开始犹豫。谢玉衡到底知不知道我之前多坏?有没有可能他真的被失忆前的我骗了,觉得我也是魔教手中的受害者?若是这样,我……不想让他讨厌我。 正犹豫呢,他又讲话,说:“沈浮,你逃出来就好。走吧,不要回来了,也不要管我。” 我眼睛一下子瞪大,说:“怎么可能?我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谢玉衡听了,用悲伤的目光看我。 多奇妙,明明屋内这么昏暗,只有一点模糊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入。我看不清他身下的床铺,看不清他衣服上的纹路,甚至看不清他究竟瘦削了多少,却能分辨出他在难过。 “带着我,”他说,“你永远都跑不掉的。”
58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