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想让人难堪,只是突然听他说要离开,一时冲动了些。看常凝沉默了这样久都没有再写回复,大概是以为他是要拿相貌刁难他,心里不舒坦吧。 “抱歉,是我唐突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没事,是我太丑,怕吓到你」。 手心被人攥得很紧,写的字却颤颤巍巍的,没有之前那般冷静,难道是像红蕊说的那样,对自己的容貌太过自卑了? 他拍了拍常凝的手,“没事,我不会的,红蕊不也没被你吓到吗?” 「......」 那手指点在他的掌心,却没有动作,似乎在与自己作斗争。 “真的,我又不是孩子,再说,相由心生,你谦逊体贴,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是后天相貌有毁,个人的气质也都摆在那儿。” “当真不能一见吗?” 他觉得太过可惜,不想自己连表达谢意都不知是对着怎样的一个人。所以开口又争取了一番,但良久的沉默还是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他知趣地收回了手,道:“不提此事了,你肯定不舒坦吧,抱歉。” 掌心抽回的时候似乎触碰到了常凝腰间的某个佩饰,玎珰一响,带着凉意。这响声孤单地在房内回荡了片刻之后,他的手又被人拢进掌心。 「等我回来,再见好吗?」 一字一顿写得实在小心,似乎生怕自己的容貌会从这些笔画里泄露出来。但也正是这样的要求又让半躺在藤椅上的楚晏莞尔。 “好,那我等你。” 他收紧掌心,轻轻碰了碰的那只手指,大概是右手的指节,虎口还有几处茧,但不像是因为粗活留下的,倒像是时常舞刀弄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他费心摩挲了片刻,从前看过些奇技淫巧的杂书,上面有写过掌纹手相一说,他一时来了兴致,又好奇地攀上这只手,想把他拉近些仔细探究一番。 “掌中四直,富贵无忧啊,”他在心中大概描绘了常凝的手相,认真分析起来,“看来你本该是衣食无忧的命,只是暂时搁浅在我这无福之人身边了,之后定会遇到贵人的。不过似乎姻缘有些艰难,所求难有得啊,恐怕与心上人要多受些苦才能相守了。” 「......」 常凝的手在他手里动了动,又没有写上什么。 他浅笑,安慰道:“我也只是依样画葫芦,随便说说,不大准的。你别当真。” 说完,第一次将他的整个右手拢在掌间,但动作一瞬间就凝滞了,常凝大概也察觉到了他的愣神,立刻就将手抽了回去。 楚晏还没回过神,因为他在原本小指的位置摸了个空。 “啊—啊—”常凝边急切地出声,边又在他摊开的掌心里飞快地写下:「公子睡,我要走了」。 接着是一阵脚步匆匆的离开声,这还是常凝除了哑叫以外第一次弄出这样大的声响。 楚晏后知后觉地坐起来,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已然放到了帕子上的手,最后还是放下。 —— 顾长宁快马加鞭赶回梧国的时候,正是姜国秋意最浓的时候。今年的北梧却已经像是早早地入了冬一般,虽有艳阳却寒风四起。 也不知道徐府此时能不能闻见外头的桂花香,记得楚晏爱喝桂花酒,他原本还想亲自酿些,可惜梧都满城的桂花都开得不好,仅有的一些也吹落北风中,不见再开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又戴上了器械的右手,那一日,楚晏的停顿犹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怀疑。但顾长宁自从回来后,就不再戴着手套遮掩着缺陷了,毕竟楚晏都能那般大方,他又何尝不能。 “陛下,侯府那位说想见您。”墨岩端来一杯雪松茶,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手边。 听见这话,他揉了揉眉心。 自从他弑父登基之后,定安侯称病不朝,他也开始暗中设局,打压谢北轩一族在朝中朝外的各方势力,用了大概半年有余的时间,以谋逆之罪将谢家扳倒,收回兵权,满门发配,还要仗杀谢北轩,但关键时刻定安侯搬出了先帝赐的免死金牌,顾长宁便改将谢北轩囚禁侯府,终身不可再见家人,其余直系亲眷仗杀,谢氏一族三代之内不可入朝为官。 他喝了茶,从容起身,移驾侯府。 昔日碧瓦朱甍,门庭若市的定安侯府,如今也只剩下一副破败景象,除了门前两个看宅的侍卫,再没有旁人会来此处。 但顾长宁总觉得,这深院萧条,满地苍苔,也掩盖不住这里从前的铜臭气与利欲感。他厌弃地步入这座活坟,由墨岩领着,往里堂去见谢北轩。 推开门,带着霉味的尘土扑面而来,有些呛人。 墨岩赶紧回身开窗,四下散了散这股糟心的气味。 堂前端坐的谢北轩明明才刚及弱冠之年,却已然有了老态,清澈的双目也变得浑浊,无神地望着门口。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手腕间的金镯上,也再没了从前荣光。 “你来了啊。”谢北轩见他来了,也不行礼,只抬了抬手,小小的长命锁挂在金镯上随着动作晃了晃,清脆作响。 他在墨岩特意擦干净的椅上落座,“叫朕来是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许久未见了,总觉得再不见上一面,恐怕见不到了。”谢北轩疲惫地倚在靠背上。 他没答话,冷冷地看着谢北轩。 “你刚被墨旗回来的时候,我因为父亲总提起两家婚约一事,所以对你格外好奇,但见了你落魄模样之后便格外嫌弃,我当时虽还年幼,却在想若是此后真成了夫妻,也未免太过寒碜。”谢北轩一向是个话多的人,又在此处幽居一年,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可以听了。 他继续道:“但幸亏你争气,短短三年,就坐到了旁人不可企及的位置,所以父亲重提婚约之诺,想借你之手,让我们谢家重回巅峰。” “你最不该的,是对楚晏动手。” 谢北轩闻言苦笑,“你以为我想吗?手握重兵的侯府想与战功赫赫的皇子联姻,先帝不是傻子,便以溁城要挟,若我不能助你拿下溁城,谢家就无以保全,只恨我自小体弱,不能上阵杀敌,否则我弱冠之年,怎会逊于你!”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出口时,整个人坐起来,手扣紧了桌角,双眸愤恨地瞪着他。最后却又像是卸了一身重负般,瘫倒下去,“当真是成也联姻败也联姻。” “再如何有苦衷,也不应当枉顾他人性命,朕原以为你是纯真之人,才对你处处忍让,以胞弟相待,但你却一次次挑拨我与楚晏!”顾长宁顺着他的目光回瞪,想起来那一杯杯让他颠倒是非的青茶,还有那日一头撞死在眼前的庆平。 谢北轩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之间,若无嫌隙,我又怎么能轻易挑拨?你当真以为你们两情相悦便能真正相守一生吗?楚晏也好,你也好,我也好,哪一个不是利益的棋子?!” 这样的质问当头一喝,顾长宁无法辩驳。 只怪他才是天真的那一个,以为楚晏是为了利欲才将他抛在狱中,以为他只要将楚晏囚在身边,便能换回真心。可楚晏的真心本就在他这里,从未变过,是他自己亲手将那真心付之一炬。 谢北轩看出了他的犹豫,大笑一阵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竟也吐露一抹血色。 “我知道你恨先帝也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总在想,若是我当初放走了楚晏,谢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般下场...呵...但你,你顾长宁别忘了,是你亲手杀了楚晏,你最应该恨你自己...你才是那个最狠毒的人...所以你才见不到楚晏,就连我这般挑拨离间的人都要比你先一步去见他了...” 此话谢北轩便以为是自己最后的遗言了,说完后便如枯草一般凋落,倚在案边,等待着顾长宁宣判自己的死亡。 顾长宁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只觉得彻骨生寒。 从前初见谢北轩时,只觉得他是个糖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弱不禁风又养尊处优,从未想过他会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抬眸给了身侧的墨岩一个眼神,墨岩立刻领了意,朝外头喊了一声:“进来吧。” 提着医箱的太医便踱步进来,赶忙给谢北轩把脉医治。 “你...”谢北轩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喉中沉重如吞铅。 顾长宁缓缓起身,行至门前望向院中四四方方的天,阳光正好,满地荒草洒金箔,风一吹就像桂花一样。 “你错了,他没死,你也不会比我先去见他。” 身后的谢北轩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有一阵疯魔般的大笑响彻了荒芜的侯府。 顾长宁踏着不能入酒的「桂花」回宫,他已然准备在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让唯一的皇侄监国,自己再去姜都久住,以那个哑巴的身份陪在楚晏身侧。所以这之后他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宵旰忧勤,只为了能够早日见到楚晏。 一个半月后,他已经准备好启程了,却在这个关键时候收到了远在姜国的菱生寄回来的信,让他肝肠寸断—— 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了。
第三十九章 溁城 顾长宁摊开手中收到的信,是菱生的亲笔,他上次要回来的时候,菱生就自请不归,留在了姜都暗中守着楚晏。 笔墨摊开,这孩子一向省略问候,第一句便直接进入正题:“近日听闻,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府内上下已在制备,速归。” 一纸书信却重若千钧,压在手里沉到两臂微颤。 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 他艰难地将这些字眼串联,终于也算是体会到了,当初楚晏听闻他与谢北轩有婚约之时的心情。 那时的楚晏病刚好,立在堂下,而他却听信了墨旗的话,误以为楚晏与徐锦逢有私,所以对楚晏的态度也就淡漠疏离了些,还当着他的面说一见他就心烦。那时楚晏的心情是否也跟他此刻一样,肝肠欲碎呢? “陛下,您别动怒,眼下要紧的是先保重身体,才能去见楚晏殿下。”墨岩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是了,必须要赶紧去姜都。 “走!今夜就走!” 他原地于第二日启程,但现在是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了,即刻就吩咐人备马出发。 北原秋风萧瑟,吹过一片又一片的路途,灌进马车里,又穿堂而去。 因为一路都在奔赶,不出半月就到了曾经他接到楚晏的那处草原。没了战乱侵扰,这里到了秋天,也还有不少青草摇曳,牛羊白一点、灰一点地洒落在青绿与灰黄相间的草坪上,悠闲地低吼几声。 “陛下,接下来是往前走经由溁城过,还是像上回一样走西边从溱城过?” 墨岩趁着马队歇脚的时候,掀起窗帘的一角,探过头问。 “继续往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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