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微微张开嘴喘息,冰冷的刀刃贴在颈间的感受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极大的轻松与释然。 那种冰冷透进了骨子里,将他怒涛般的愧恨安抚,只要再前进那么一寸,一切就结束了。 北梧的冷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也吹得他身侧的玉佩叮当作响,更将万顷阴云吹散,那显露在日光底下的雪原煞是好看,颇有尘尽光生之感。 他也算是见过北梧的雪原了... 也再不想见了。 “楚晏!” 身后是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和一声顾长宁撕心裂肺的呼唤。 顾长宁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疯狂地朝楚晏的方向赶,急切的马蹄声一时响彻了死寂的战场。 “楚晏!不要!”他又喊了一次,只求楚晏能够回头看看他,放下那把悬在他们二人性命上的刀。 可那个身影宛若一棵古松,狂风之下毫无动摇,迎着天光笔直地站在穹顶之下。 “不可退!”楚晏的语气第一次听起来这样斩钉截铁,决绝得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一声喊得坡前的姜国将士们一震,纷纷挺直了腰杆望过来。 楚晏!楚晏! 顾长宁的声音被堵在了喉中,任凭他再怎么呐喊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能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听着楚晏说出了振聋发聩的那句: “诸君,且将我踏作春泥!” 他自始至终没有等到楚晏回眸,甚至没有等到楚晏的片刻犹豫。 那把长刀从楚晏的手中滑落,日光底下顿时抛洒开一抹格外扎人的血艳,像迎春的山花。玉山将崩,白色的身影也从那马车上栽倒下去。 风声呼啸,姜国的士卒也开始悲愤地摇旗狂喊,袁毅也带头冲下来,挥矛挑开一片梧国的士卒。杂乱的声音传进顾长宁的耳朵却只剩下钟鸣一般的回音。 他只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碎得一塌糊涂的声音。 “楚晏...”他的嗓音沙哑,甚至喉中泛起一股血腥味,眼前也好似发白,只闪过一阵又一阵的模糊的剪影。 风声贯耳,这次却带了一阵刺痛,他迟钝地低眸,才发现肩上中了一箭,坡上有个举着长弓的姜国人,眉眼像极了徐锦逢。那人再次搭弓,下一箭恐怕就是朝着他的脑袋来的了。 “殿下!”墨旗杀出来,替他拽了一下缰绳,马头一偏,带着顾长宁躲开了第二箭,“此处不宜久留,您受伤了先回营,墨旗会在这里撑到援军来。” 不行!他不能把楚晏留在那里! 他咳出一口黑血,掉转马头,又朝马车那边去。但姜国人已经冲杀过来,不少骑兵跃马绕过了那辆马车,但奈何局势太乱,有匹马冲撞在那车轮上,将一整辆马车掀翻在地。 “咳!” 他离楚晏已经那样近了,近到只要他再骑出两三步,就能见到他了。可这几步又那样遥远,一遍一遍被冲上来砍杀的姜国人打乱了方向。 顾长宁没有挥刀,他根本就没有带武器。所以只能靠骑术躲开那些刀光剑影,但还是挂了彩。 “殿下!”墨旗冲过来拦住快要昏厥的他,“你不能再留在这了!来人!把殿下带回去!” “不要...让我去救楚晏...”他无力地拨开墨旗的身影,越过他的肩看见了地上血泊里的白衣。 “让开!让我去救他...”他夺过墨旗马背上的箭筒,从里头拿出一把箭矢,想用来挡一挡那些劈头盖脸落下的刀剑。 缰绳被人蓦地砍断,马失了控,他整个人顿时滚落马背。但他立刻又从泥地里爬起来,朝马车的方向奔去。 怎么能把楚晏丢下,他已经丢下他太多次了,这次绝对不能—— 顾长宁的意识停在了这里,戛然而止。 是墨旗实在没法,挥舞着手里的剑鞘将他一击打晕。又将他推给几个壮实些的士兵,“带殿下撤!” —— “长宁啊?怎么会有人这么怕苦呢?喏,给你备了糖。” “这次你乖乖喝完,课业我帮你写了。” “喂,顾长宁!你又欺负袁冼!” “我就说你箭法好嘛,连大雁都猎得中!” “那说好了,你带我去看雪原。” “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楚晏!” 顾长宁喊着梦中人的名字从床榻上惊醒,往日种种犹在耳畔,心头却疼得慌,好像被人活生生撕扯下来一块。 他翻身下榻,动作一时扯痛了肩上的伤,他咬着牙站起来,才发现这里已经不是营地。 墨岩推门而入,看见他下了床,赶紧过来扶住,“您怎么起来了?太医说了,您还需要休息。” “楚晏呢?” “......” “你说啊!他人呢?”顾长宁揪着墨岩的肩,问。 墨岩吞吞吐吐的,最后跪伏在了榻边。 “楚晏殿下...他已经...殁了。还请殿下节哀。” “他死了?”顾长宁反问了一遍,两行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脸庞。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这句话不跳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会死?” 墨岩伏身道:“殿下,您冷静一点,姜国前日已经发丧了。” 顾长宁跌坐在榻边,双眸无神,说不出一句话。 地上的墨岩哀恸地从袖口里找出一个盒子,呈给他,“这是菱生让我交给您的,说是...楚晏殿下的遗物。” 他瞪了那个盒子半晌,迟迟不肯接,仿佛只要他不接过来,不承认楚晏死了,楚晏就还会再出现一样。 但他终究骗不了自己。 他撑着床沿,努了努身子,拿过那个木盒,打开,里头的东西却差点吓得他失手丢了盒子。 那里头躺着两根指骨,是楚晏的指骨。 他一阵反胃,干呕了好几次。墨岩慌忙倒了水过来,安抚了片刻才好些。 “他的...人呢?”尸首二字他还是未能说出口。 “找过了,但是...” “是不是没找到?”他的语气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墨岩不忍地看着他,“找到了,但是带不回来了,已经...已经没有什么了。” 他不明白这话,什么叫“没有什么了”?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就没有了呢? 顾长宁推开墨岩,取下衣桁上的衣服。 “殿下!虽然姜国已经从那处撤兵,但您的伤还没好,断不能这样折腾啊!” 他不顾墨岩的劝阻,整装出去。 出了门才知这里是祁城的一处驿站,还好离那片战场不算远。他翻身上马,挥鞭疾驰。 那日的战场已经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他就算记得清楚晏的大致方向,也分辨不出具体位置,幸好那架马车的残骸足够显眼。 他勒马,下来。在马车附近搜寻,他也总算明白为何墨岩要那样说了,因为战场上许多人的尸体交叠在一起,被马来回踩踏已经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他沾了满手血污,最后在马车下挖到了一个一面圆润一面锋利的碎片,是同心佩的一角。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偌大的雪原上回荡。 「楚晏」就在这里,但这里没有楚晏,或者说每一滩血肉都是楚晏。 心跳声渐远之后,他听见自己不受控的哭声,呜咽,啜泣,再到嚎啕,每一声楚晏都喊得彻心彻骨......
第三十二章 长宁 半月前,袁冼的死讯被加急传到姜都时举国震惊,连带着楚晏的事迹也被大肆渲染。 同日夜,太子楚毓设计毒杀姜帝败露,姜帝饮鸩暴毙,太子被擒途中坠崖。五子楚源继位,是为新帝。 史称「新鸩之变」。 新帝登基次日,调吏部侍郎徐锦逢出任溁越副都统,即日前往越城商量反攻事宜。 徐锦逢在越城见到袁毅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悲痛让从前铜墙铁壁一般的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疲态,看上去好像全靠着仇恨撑着他的意志。 他越过篝火,坐到袁毅的身边。 袁毅没有说话,只是借着篝火的光亮,反复地擦拭手里的利剑。 “如今要是守住越城,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袁毅的眼珠里迎着面前燃烧的火光,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去溁城。”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徐锦逢觉得,这应该也是梧国人意料之中的猜想。 “溁城易守难攻,我虽然带了援兵过来,但毕竟你们刚经历过苦战,恐怕拿下溁城无望。” 袁毅转过头看向他,等着他继续。 “不如去打后援的营地,大部分梧国辎重都在那里分流,要是能拿下,就能从后方截断梧国的军粮。” “但先不说这个营地的具体位置在哪还不知,营地的兵力部署应当不会太少,若是不能一举歼灭,恐怕只会被后方的溁城反扑。” 徐锦逢从身上拿出一张草图递给袁毅,那是一张被标注出来的地图。空白处还写了大概的兵力部署和巡查频次。 “这?”袁毅只知道徐锦逢是人脉广,但却不知他连这种情报都拿得到。 徐锦逢把双掌伸向火堆烤热,解释:“是赵仁给的,虽然他从那回来的时候是被蒙着眼带出来的,但是这史官的记忆到底是比寻常人好,他根据去时的模糊印象和回时的方向感知,大概估算出了营地的位置。楚毓不准他入京,暗中派人要杀他,被我的人救下了。” 他将暖和起来的手翻了个面,“另外,祁城线人来信,梧帝正在祁城驿站,召顾长宁前去祁城受封。营地无主将,这是最好的时机。如何,要打吗?” “打!” 袁毅的回答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倒像是万里洪涛找到了阀口,一个字也说得掷地有声。 他也明白徐锦逢的私心,是想要从营地带回楚晏,但这种私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有。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奇袭,却成了将楚晏逼死的最后一环。 时间回到如今—— 墨岩找到战场上嚎哭的顾长宁时,心里也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才把他带回祁城。但后者似乎一下就垮了精神,再没了往日神色。 只忍着伤痛端坐在案前,痴痴地盯着那几片画卷的碎片。 “殿下,您嘱咐我查的事,有结果了。”墨岩很清楚,这是唯一会让此刻的顾长宁有兴趣的话题。 果然,后者闻言立刻抬眸看向他。 但其实墨岩也不确信,这是不是一个告诉他真相的好时机。 “殿下,您先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激动。” 顾长宁攥紧了手里的碎纸片,嘴上却木然地答应:“好,你说。” 墨岩郑重地站到他面前,跪下,“属下这阵子找遍了与当年夫人之死相关的所有人员,但当年活下来的人后来都离奇暴毙,除了一个逃到溁城装作姜国人生活的木匠。属下盘问下来发现,安顺所言「姜帝设伏劫杀马队」一事,并非事实,反倒是当今陛下似乎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当年之事,很可能是陛下为激化两国矛盾所为,所以哪怕是逃回梧国的人也都被灭口,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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